展区宽阔,各学院都设有专区,谢仃并没有先去油画区,而是沿长廊步去设院那边, 一路认真欣赏这届学生或青涩或灵巧的作品。她在学术环境下向来心平气静,偶尔见到极富巧思的作品, 便向在场认识的媒记发去消息, 意思是可以多看看。 她向来不吝啬将手底的资源与机会交给旁人, 艺术领域的垄断未免乏味,人各有命这四字在潜规则众多的圈子中只是假说, 新生代幼苗需要被发现, 燕大的大型公开展就是出于这点, 才持续至今。 在燕大的几年经历的确不错,谢仃迈过熟悉的展厅, 或多或少都是值得怀念的场景。 ——毕竟提前毕业的申请已经被批准。 这件事情只有接触相关文件的人知晓,她还没有告诉邱启,时机尚未成熟,还需要另作打算。 收起思绪,谢仃抬起眼梢,继续向展馆深处走去。 原本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遇见了目标人物。 少年与她同样,都是孤身一人,安静认真地观赏展区作品。他身穿简约的卫衣工装,黑白配色利落,眉清目冽站在那,好似一枝恣意生长的劲松。 谢仃看了片刻,向他走近。 类似某种直觉,隋泽宸顿了顿,将目光从展览柜中移开,递向耳畔步履渐近的方向。 熟悉的身影一寸寸在眼底清晰,他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直到脚步在身旁停伫,他才将对视错开。 “好久不见。”隋泽宸自若地问候,“我还以为你会在油画区。” 的确好久不见。燕大的校园太大了,大到如果没有处心积虑,就不够两个缘薄的人偶遇。 “艺术多元化么。”谢仃轻敲展览柜,“也要看看其他院的作品,这届都挺不错的。” 隋泽宸闻言挑眉,半是玩笑地道:“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他只是随口一说,也并没有再抱这样无端的猜想,但是随即,他便听谢仃应下—— “的确是。” 隋泽宸怔了怔,颇有些意外地望向她。 “有个东西要给你。”谢仃示意自己的单肩包,稀松寻常地解释,“我那天把它翻出来,觉得交给你比较合适。” 单肩包中只装了那一份物品,如她所说,此行的确是来找他的。 一本六寸方正的摄影集。 接过它的瞬间,隋泽宸仿佛在将封页翻开之前,就倏然明白了什么。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哑:“……能现在看吗?” 得到摄影集主人的应允,隋泽宸好似终于艰难地下定某种决心,抬指将封页翻过。 光彩斑驳的那段岁月瞬间填满了视野。 谢仃高中时鲜有爱好,仅仅美术与摄影。前者人尽皆知,后者她从未说起,所以知晓的人只有寥寥,隋泽宸是其一。 摄影集内容丰富,春夏秋冬,教室、操场、楼道、天台。是他们在教室看的落日,从操场乘凉的树荫,楼道窗畔接住的落雪,天台共渡的幸运烟。 一瞬仿佛电影丢帧,晴空烈阳、绿荫遮蔽、冷饮蒸腾的水汽;勾缠指尖、交错呼吸、少女熠然的眼底。 人这一生好长,他居然只有短暂两年夏天。 这部摄影集太久了,久到隋泽宸至今才发觉,而此刻已经太晚了。过期的心动,只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那晚他对她说,那些意义,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 原来她全然知晓。 “前段时间收拾东西,发现它还在。”谢仃道,“留我这里不合适,所以给你处理。” 另一名当事人总该有知情权。 隋泽宸静默片刻,将摄影集重新合上,有些无奈地失笑:“……连告别都这么体面啊。” 最后一次翻篇过去,那段好时光终于催他们各自前行,别再回头望。 “算是毕业设计。”谢仃轻笑,点了点那册摄影集,“那就留给你了。” 隋泽宸认可地颔首:“挺公平,我的毕业设计也在你那里。” 那枚刻有姓名缩写的、青涩稚嫩的项链,就当作是最后提交的毕业礼物,也到了该彻底尘封的时刻。 他也该从她这里,毕业了。 远处有人呼唤谢仃的名字,似乎是认识的人。谢仃侧首望去,笑着同对方挥手示意,便向他道别:“那我先走了,回头见。” 隋泽宸望着她背影,掌心按紧陈旧的摄影集,心跳得沉缓,他终于开口—— “谢仃。” 四月春光明媚,谢仃在人海中回头,眼底盛入他的身影,一如少年初见。 隋泽宸想,还是谢谢你,给过我一场夏天。 他对她很轻地笑笑,释然坦荡。 “我不等了。”他说。 - 美院的同学不会查找作品编码,谢仃轻车熟路帮她从档案库中调出,险些被当场拉去请吃饭感谢。 这就不必了。谢仃婉言谢绝,打算把展区逛一遍就回去休息,和同学道别后,她继续按照原计划参观展厅。 她将油画区放在最后参观,毕竟看了多少年都审美疲劳,耐心地欣赏过各大学院新秀的参展作品,刚好折过长廊就是她熟悉的领域。 油画区设置在展厅中心位置,许多游客都是率先来此参观,因此这里的人员并不密集。谢仃踏入展区,向自己的那副走去,却预料之外看见了熟悉面孔。 ——姑且算熟悉。 陶恙正认真端详墙壁上摆挂的作品。 谢仃的艺术天赋果然不掺水分,他一个外行人都能从笔触中感受到作品鲜活的生命力,配合与线条颇具画家的个人风格,无可复制。 说来不尴不尬,他虽然对谢仃本人敬而远之,但对她的作品还是十分欣赏。 这幅是谢仃多年来的首幅人物画,无名。字面意思,不是《无名》,而是实实在在的空格,这幅作品真的没名字。 这位出山以来就以随心所欲的风格著称,不为画作取名,反倒更吸引圈内外的关注,陶恙特意跟首批游客错峰观展,否则能不能挤进来都要另说。 不过…… 陶恙认真给这幅画拍了张照,发送给温珩昱:「我怎么感觉有点像你?」 对方当然是不会理会的,于是他收起手机,与此同时,这幅画前站定了另一个人。 刚才已经有许多领域媒体前来关注这幅画,陶恙习以为常,以为对方也是来欣赏作品的,于是礼貌地让开半步。 然而等他侧首看清楚来人,不由怔了怔,问候:“谢小姐。” 谢仃颔首应声,目光点水循过他,稍纵即逝的端量。陶恙还以为她在找人,于是解释说明:“温珩昱下午有场会,估计人还在公司。” 似乎挺意外他会提起温珩昱,谢仃轻一挑眉,笑了笑。 “我知道。”她说,“好久不见,我打量你一下而已。” 陶恙:“……”累了,不想再尴尬了。 这消息还是当时他问温珩昱是否有空一起,对方给他回绝时才知道的。他实在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能有主动报备行程的一天,简直比跟前这幅画还精彩纷呈。 他面不改色地沉默,再次端详起这幅无名画作。 色彩干净明亮,线条利落,勾勒出一室清晨平和的房间。大自然是无形态,但作品触笔收放有度,山野间清朗的晨风仿佛跃然纸上,拂过画中男子简净熨展的衣襟,君子端方,沉淡修雅。 作为主角的男子仅有侧颜,眉目轮廓深邃奕致,清疏如远山。整幅画的视角偏向自上而下,而画面延展到边际,就能得出注视者的位置——是她无意间垂落窗畔的衣摆。 是的,她。陶恙已经十分确信画中人的身份。 谢仃抱臂打量,见他分毫不意外,于是问:“认出来了?” “也太明显了。”陶恙一时顺嘴,不当心暴露出喜好吐槽的本性,“你这跟宣告所有权有什么区别?” 谢仃闻言一怔,眉眼浮现饶有兴味的笑意。 像,太像了。陶恙仿佛又回到猜测温珩昱情绪的时候,格外熟悉。 “厉害,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她闲然懒声,“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不用跟之前似的端着,我又不杀人不放火。” 好熟悉的话啊。陶恙再次心中感慨,这两个人是真的般配。 不过诚如她所说,陶恙的确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敌意,只是单纯的认识,好久不见,仅此而已。 他也觉得端着太累,于是索性松懈下来,好奇询问:“这幅画有原型参考吧,是你们在云岗的时候?” “嗯,我当时去采风,拍了不少照片,后来觉得这张的场景构图挺特殊,正好就用来画了。” 谢仃答得坦荡,但也同样疑惑地回他一个问题:“不过你居然知道这事?” “你说呢。”陶恙干笑两声,“我当时让他试试主动联系,你挂断电话的那会儿,我就在旁边看着。” 谢仃:“……”那可真是尴尬。 “原来你们这么熟。”她还有些新奇,“你不是学心理的么,我还以为你们医患关系更重。” “非要这么说的话,算咨询关系?”陶恙很诚实,“高中那会跟他关系不近,后来都出国留学,我导师要做人格障碍方面的课题,我就跑去牛津研究了他一段时间,后来莫名其妙就熟了。” “可能是多亏我自来熟。”他补充。 这是谢仃不曾接触到的过去,倒是有些意思,但她也了解温珩昱秉性:“他愿意给你当研究对象?” “怎么可能。我就跟他去了趟猎场,结果这人拿枪对着我问研究结论,我靠,你知道多吓人吗?” 前不久才拿枪对着温珩昱的谢仃:“……” “他还挺好研究的。”她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就那种人,仔细看才能发现他是个混蛋。” 陶恙如遇知音,连连点头:“太对了,他就是很会演。” 他说话的确有趣,相处起来舒适自然,谢仃真切感受到对方自来熟的特质,有些微妙的感慨。 “你怎么跟温珩昱这种人混到一起了。”她道。 陶恙颔首:“就是说啊。” 但是说到这里。 “其实挺神奇的。”陶恙顿了顿,稍稍代入专业角度,“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他只有面对你时,才会有些情绪波动。” 谢仃看向他,似乎不觉得有问题:“不是挺好?我费心思教出来的,受益者是我也合理。” ……果然这两人都不是善茬。陶恙感觉看他们就像在看狼与蛇,但现状是狼在装温驯的犬,而蛇似乎心安理得,毫不觉得现状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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