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江你是不能待了,这次分别,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再见。” “早晚会见的,”杜召看向他,“回头我给你寄两本书,你好好看看。” “马克思?” 杜召微笑,默认了。 “我说你怎么老是跟我提共.产.党,早就想策反我了。” “国民政府高层腐败不堪,早已不是从前了,见了这么多肮脏事,你心里清楚。” “再说吧,那就,先等等你的书。” 杜召手撑着石块起身,捶下他的肩:“好。” 辜岩云也要捶他,杜召让开:“伤着,别动。” “这会知道伤着了。” “是啊,疼死了。” “到了好好养伤吧。”辜岩云看向不远处的慕琦,“她要走了,还不快去打个招呼。” 杜召没吱声,迳直朝人走过去:“慕琦。” 慕琦是接到辜岩云的通知,特意从南京赶过来的,她手插着口袋,停下,回头看向来人。 杜召朝她伸过手去。 慕琦抽出手,打开他的手:“干什么?” “谢谢。” “别说谢,我救的是我曾经的搭档,毕竟一起出生入死过。就这一次,我们和你们,始终是两路人。” “那就欢迎你来我们这路。” “不可能,只有对待日本人上,我们才是统一战线。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敌人了。”慕琦转身上车,一脚油门开走了。 杜召立在原地看车子目送她。 芝麻走过来:“这次人情你可欠大了,人缘不错嘛,一个被抓,八方来援啊。” 杜召望着远去的车,微笑起来:“何德何能。” “这些装备都是霍沥资助的,全是好枪。还有车,张蒲清派的。” “他们有说什么吗?” “说了。” 杜召看向他。 “说:东西不用还了,带走吧,送你,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别回来了。” 这种话,无疑来自霍沥,杜召想起他那张倔强的臭脸,笑了笑:“是该走了,不早了。” …… 晚霞灿烂,通过篷布缝隙照进来。 车子已经进了陕西地界,一路泥洼,颠簸得很,温暖的夕阳时不时刮过他们的身体,将衣服上一朵朵绽放的血花衬得更加灿烂。 杜召背靠车厢,一直面朝光的方向。 太阳快落山了,余晖铺在微荡的河流上,像无数明星闪烁。 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没想到末路穷途,还能再峰回路转。 曾有一千次想死在战场上,又有一万次想活着,哪怕是屈辱地活着,背负骂名。可现在,以后,再也不用演戏了,长久以来的谩骂、被刺、忍辱吞声终于有了尽头,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战斗,和他的爱人一起。 青山下的薄雾中,隐隐约约有一孤舟,缓缓飘荡。 自己这只险近末路的舟,也终将靠岸。 可渡过这条河,还有更深邃、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在等着他和所有并肩的同志们。 邬长筠被颠醒了,身上盖着被子,背后是温暖的怀抱,她半耷拉着眼皮,目光涣散地看着上方模糊的人影:“我们死了吗?” “活着,都活着。”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杜召低下头,轻吻她的眉心:“不是梦,是真的。” 邬长筠抬起手,覆上他的脸,用指尖用力掐了下。 “疼。” “活的。”她疲惫地笑起来,“这是往哪去?” “延安。”杜召将她手拉下来,握在手心,“回家了,筠筠。” ……
第180章 第五日晚,途径一个小镇,他们找了间旅店稍作休息。 邬长筠失血过多,行路的这几日一直没精神,总是在睡觉。勉强塞了几口饭后,吃下药,又早早睡下了。 芝麻和杜召在旅店外面的台阶上坐着,途经山河南的一盒土烟还剩一半,一人拿上一根。 芝麻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抽了口,吐出浓浓的一团白雾,散进幽深的黑夜里,深沉道:“白解牺牲了,和其他几位同志的尸体被拖去乱葬岗烧了,分不清谁是谁,我们去挖一抔土,找个安静的地方立了碑。” 杜召没说话,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影,浅蹙着眉。 “阿砾暂时交给程梅乡下的亲戚养几天,过段时间等你们俩伤好些再送过来。” “麻烦你们了。” “都是同志,不说这些。” “小舅还好吧?” 芝麻知道陈老夫人的事情,深叹了口气:“老陈这人能忍,什么都不放面上,将老人火葬了,继续正常上班,就怕我去找,联系不上。” 杜召沉默地抽烟。 “你那两个暗中帮助的朋友,和那位南京来的女军统也是去找了他才得知我们的行动,楼上那个贺小姐应该就是跟她来的。” “是的。” “节哀吧。” 杜召点了下头:“嗯。” “真要带她去延安?毕竟是军统那边的,万一——” 杜召理解他的顾虑,轻轻弹了下烟身,看灰烬洋洋洒洒落下来:“她无依无靠,忍辱卧底在杜兴身边这么长时间,设计陷害,又亲手杀了他,有勇有谋,如果真的一心向国家和党,是可以发展一下,我先带她找个地方住下,再观察观察。” “是得观察,不能接触机密,防着点没错。” “嗯。”杜召眯着眼抽口烟,声音略显嘶哑,“这次无意发现鬼子偷运的鸦片,尽数销毁,还没来得及跟组织汇报,最近这些事闹得,日特和汪伪的侦察车怕是出的更勤了,暂时不宜发电报,等我到了直接报告吧,你们暂时还是保持静默。” “好。”芝麻最后抽了两口,将烟碾灭,余下半截放回兜里,省着留下次抽,“不早了,上去休息吧,你这负伤得好好休养,别总盯着长筠。” “嗯。” 芝麻先起身,朝他伸过手。 杜召笑着搭上他的手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去,刚到二楼,看到贺明谣立在栏杆处发呆。芝麻与她点了个头,便进屋了,杜召走过去:“下去聊聊?” 贺明谣摇摇头:“我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进屋吧,回头她醒了,看到不好。” 杜召知道她在避嫌:“我们互相信任,没关系。” 于是,两人到不远处的楼梯坐下。 有些事,杜召还是得再跟她交代交代:“延安不比沪江和昌源,日子会清苦很多,荒山野岭,又常年少雨,干燥,风沙大,你在沪江待惯了,一定会水土不服,到了那边住窑洞睡土坑,城里也破破烂烂的,饭店商店很少,各方面物资匮乏,生活和战斗条件都很艰苦,你真的想好了。” 贺明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怕吃苦,我想跟着你。”两人对视,皆不言语,贺明谣想到什么,忽然急促地摆起手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们的,也不会耍什么心机挑拨你们的关系!当年是我不对,那年老太太过寿,晚宴上,她没有推我,是我自己故意摔倒的。” 杜召瞧她满眼的愧疚,一瞬间有些心酸,从小到大她都被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受不得一点儿罪,那会儿一群孩子天天在一块玩,他是一直把贺明谣当妹妹待的:“过去了。” 这三个字,叫贺明谣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转过脸去,赶紧擦掉,又回眸笑着看他:“阿召,希望你可以一直幸福。” “你也是,人生还很长,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往前看吧。” 贺明谣热泪盈眶,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 目的地就在前方,芝麻不与他们一起进延安城,联系了同志来接。 到了接头地点,芝麻下车,同杜召告别:“就送你们到这了。” “替我转达小舅,我们延安见。” “回去我就去趟医院。” 杜召与他握手:“一路平安,小心行事。” 芝麻握紧他的手:“别这么沉重,我们仍旧是上下级,等我消息。” 杜召松开他,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芝麻也与他敬礼:“再会,百谷同志。” 来接他们的人还没到,邬长筠掀开篷布,要下来。 芝麻见状,赶紧走过去:“你伤重,别动了,在里面等人来。” 邬长筠:“路上小心点。” “我跑过好几趟,路熟,放心,倒是你,伤重就别乱动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好好养身体,在后方配合我们。” 邬长筠硬撑着坐直了,同他敬礼。 芝麻腰杆挺得笔直,举手还礼:“各司其职,为了胜利。” “保重。” …… 来接他们的是两位小战士,一身缝满了补丁的蓝灰色棉衣裤,鞋头也是破烂的,虽衣衫褴褛,却精神昂扬,充满朝气。 一行人穿过安澜门,进入延安古城,两位同志将杜召和邬长筠送到宝塔山南麓的医院住院部,又把贺明谣安排到城里的民居宿舍暂住。 邬长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虽路上处理过,但一路舟车劳顿,身体虚极了。 住进病房后,她还是嗜睡,这儿条件有限,食物大多用黑豆、玉米,偶尔开个小灶,来点米面吃吃,又没有充分的鸡鸭鱼肉,只能靠过来探望的同志带些鸡蛋补补身子,就这么休养一个星期,脸色也好了不少。 杜召自己也伤得厉害,肩部的断口感染了,一直低烧,虽和邬长筠不在一个病房,但天天都过来守着,坚持陪着她,或是推轮椅带她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 每天,邬长筠一醒来就能看到他,两人时常什么话都不说,就静静看着彼此,任时光流逝。 十天过去,他们的伤都好了许多,完全能够自由活动,也准备搬进组织安排的宿舍了。 在红公馆的审讯室中,杜召脑袋曾被扎进一根细针,位于大脑左侧顶叶,一直没拔出来,偶尔会头痛,高烧退后,邬长筠便陪他去城里的门诊部看了看医生。 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道:“我们这里目前还做不了手术,就是以现在国外的医疗水平,开颅也会有极大的生命危险。” 邬长筠问:“多大成功率?” “百分之一。” 她僵住了。 杜召握住她的手,问医生:“如果一直不取呢?大多时候我是没感觉的。” “可能是因为位置问题,不取的话,也可能会一直这样,多活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四十年都不一定,但就是会经常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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