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费尽心思,不用担心工作,不用再担心城镇户口。 果然,孩子终归是来报恩的。 1999年颁布规定六周岁以下的儿童禁止使用庆大霉素,但温迟迟在1995年失去的右耳听力并不能伴随着这项规定的到来而重新回来,“残疾”这个标签跟随时代车轮滚动,重重碾压在她身上,她那点原本因为不被重视的小小骄纵情绪,在成长中就这么完全消失殆尽。 不被爱的小孩,能够撑着长大其实就很了不起了。 * 如果偶尔感觉有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刻,那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感悟出来的所谓经验,直到今天也依旧在被温迟迟认真延用。 三中只要登记就能进去,打印店老板是本地人,这么多年都只除夕当天回家。 老王在打印店那里拷贝了一些试卷文档,放假前半认真地叮嘱他们,说有需要的可以回学校打。尽管被高考熏陶出浓厚学习氛围,话音刚落还是引得大家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温迟迟当时也弯了嘴角,想不到自己现在会有闲心去真的打印。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层,整片天空灰蒙蒙的低沉下来,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压垮,但篮球场依旧有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 温迟迟咬着在路边小卖部随手买来的面包片,思绪放空着走过去。 “迟迟!”听见李槜喊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甚至生出一种虚空的恍然感。 但脚步还是下意识地被钉在原地。 她转头,眼神有些空洞,却清晰地看见李槜朝自己的方向小跑过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他唇角带着笑,“来打印试卷?” 明明是阴天,他出现在眼前却好像明晃晃的亮色调。 不上学,他穿的自然不是校服,外套大概是被脱了放在场外,身上只剩一件黑T,一边袖子被捋到肩上,加上下身方便打球的运动裤,显得少年肩宽腿长。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脖颈和手臂后都有运动后留下的汗液,他往后退了点。 但其实一点难闻的味道都没有。 温迟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有一边袖子往下掉,李槜抬手重新捋上去,边说:“那你不用跑了,我打了两份,还想着打完球送你家楼下去......对了,你手机关机了吗?” 就这么听他念完这么絮絮叨叨的一串,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口,被她死死压抑住。 温迟迟想笑,但大概比哭还难看:“嗯,又忘记充电了......” 她脸色有些苍白,被暗红色的高领毛衣簇拥在中间,显得一张本来就小的脸更小,也更显得郁气。 李槜大概是皱了皱眉的,但他只是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仍旧笑了笑,说:“那你等我会儿啊,试卷在书包里,我去给你拿来......” 温迟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身往球场跑,但才两步又转头回来,叮嘱道:“你别走啊......” 尽管已经要过年了,但应该是平时憋久了,今天的球场人还挺多,若有似无的目光看过来,顺着李槜离开的方向,温迟迟甚至还看见了周锐衡,和另一伙人打球。 仅仅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经天差地别。 温迟迟收回视线,往旁边走了两步,让自己的身影能够掩在树后面。她抬手按了按眼眶,极力忍住要冲破阻碍的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明明这一路都没哭。 李槜很快就回来,一开始没再原地看到她,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以至于转头终于看见她的时候,语气难得显得有些急切。 “第一张试卷最后一道题只有一种解法,上次我们一块儿说的那个......” 他把几张卷成筒的试卷递过来,看着她接过去,另一只手把拎着的书包单肩挎上去。 温迟迟点点头,装作去翻手上的试卷,不敢抬头看他,也没有像在教室时候那样和他讨论做题的方法。 李槜顿了顿,说:“你现在要回家了?走吧,我们顺路,一块儿。” 语气似乎和平时一般无二,但温迟迟听得出其中故作的若无其事。 但就像刚才,要不是李槜喊住她,温迟迟已经准备快步走开,或者装作看不见他手上已经拿上书包一样,温迟迟现在现在不想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更不想面对他。 太阳有时候可以治愈伤痕,但更多的时候,会带来另一种灼热。 自卑是最经不起灼烧的。 恰好球场那边有人喊李槜,温迟迟抢先一步回头,然后摇了摇头,提醒他:“你朋友喊你了,你快回去吧。” 李槜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沉默转瞬即逝,他有些固执地说:“我不想打球了,我们一块儿回家吧?对了,要不去吃面......” “真不用了!”温迟迟急匆匆打断他的话,连掩饰都省略。 她不敢抬头,于是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握着书包带那只手骨节分明,应该是急匆匆地洗过,沾染着湿漉,在黑色的硬挺布料上晕开一块痕迹。 像是残缺的地图。 温迟迟语气里带着某种祈求:“真的,李槜,真的不用,刚才我没来的时候你不是打得好好的吗?真的,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去别的地方......” 她竭力忍住鼻头的酸涩,看着他的眼睛,尽量笑着说,“真的,你快回去吧,我表姐就在校门口等着我呢。”
第28章 第二十八条金鱼 “漫天风雪我陪你颤抖, 我们别回头。” ——林俊杰《愿与愁》 * 整个下午,温迟迟一直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写卷子,下午的时候依旧浑浑噩噩, 但还是强迫着自己出去吃了饭, 夕阳的余晖灼在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只好草草逃离人群和风声, 回来报复性地拆了几块儿巧克力。 温先江和李香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隔着一道门,外面时而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和埋怨声,毫不避讳。 “喂,思琪, 怎么了?” 拿了试卷回来, 她第一时间给手机充了电,这才发现李槜确实给她打过两个电话, 但她还是没回过去,分开后那边也没再打过来,她直到现在才接通王思琪的电话。 温迟迟看着来电显示,压低了些声音,回答电话那头:“嗯, 我在家呢。” 王思琪那头声音有些嘈杂,但还是不如她本人的声音雀跃:“温迟温迟!我们一块儿去放烟花吧!好多仙女棒呢!” 朋友的雀跃情绪把她从压抑中拽出来一点。温迟迟伸手捏了捏眉心,听着她的声音,下意识笑了一下。 她尽量压住声音里的疲惫,问:“思琪, 只有你一个人吗?” 听她这么问, 电话那头,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的王思琪声音顿了一下。 假期才刚开始, 她当然不可能在家乖顺几天,恰好高川柏约着去他叔叔家打游戏,王思琪就来了。 “对啊,我和老高......”她顿了一下,看着坐在高川柏那边的李槜,不知怎么的,最后还是没提他也在,“就老高我们俩!” 王思琪按照高川柏说的告诉温迟迟,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拉她们放烟花,但能玩总是高兴的:“老高说要去买仙女棒,咱们一块儿去玩吧!我来你家楼下喊你呀!走吧走吧温迟,这才刚放假,别老闷在家里呀!” 听她说到这,李槜不动声色偏头看了一眼王思琪。 高川柏就等着逮他这视线呢,见李槜看过去,立刻笑眯眯的用眼神和嘴角揶揄的笑犯贱。 也不在乎电话那头的人会不会听到,他拖了长腔:“我可没说这烟花一定是我买的啊......” “就你话多。”可惜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踢过来的一脚打断了。 “啧啧。”高川柏乐得更开心了,直盯着旁边的李槜直看。 还是那张帅逼的脸,野得也直白,偏生第一次出现这种局促神色,虽然不明显,但也够高川柏仔细观摩的了。 能叫自己假装放烟花,他自个儿却滴水不漏,真有意思,还挺纯情。 这边的官司温迟迟当然一概不知,门外,不知道说到什么,温先江和李香茹的声音又一个赛一个的搞起来,丝毫不顾及家属楼的烂隔音。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才强撑起笑脸:“思琪,你们先去吧,我今天不舒服,不太想出门。” “不舒服?”王思琪在那边惊呼,“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看你?要不我去给你买点药带过去?!” 李槜眉头也拧起来。 温迟迟知道王思琪是行动派,当然赶紧拒绝:“没事没事,就有点感冒,我已经吃过药了......嗯嗯,真没关系,你们好好玩啊......” “哎!你去哪儿啊?”这边王思琪刚挂断电话,高川柏就见李槜起身收拾东西。 “你不打游戏了啊?”他试图阻拦。 李槜把拿出来的东西放回去,还是下午那个书包,淡淡回他:“本来也不是多想打。” “走了啊,替我和你叔谢一声。”他把书包单拎上肩。 “谢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喜欢我跟学习好的一块儿玩。” 高川柏下意识接话,看着李槜把椅子推回去,真愣了,“你真走啊?去哪儿?你不会儿要去人家楼下送药吧,她不是吃过了吗?” 王思琪隐约听见几个关键词:“什么送药,有谁也生病了吗?” 高川柏哪顾得上回应她,看着李槜随手戴上冲锋衣的帽子出了店门,隐入黑夜中,暗骂了一声:“我去,这是真栽进去了啊!” 王思琪皱眉:“什么栽进去了,说谁呢?” “没事没谁,”高川柏哪能说,只摆摆手,“咱俩孤家寡人的,自个儿打游戏吧!” “神经病吧你!”王思琪横他一眼,又想起什么,“放烟花啥时候去啊?就我们俩吗?” 说起这高川柏还气呢,也横她一眼,语调阴阳怪气给已经走了的人听:“放个屁的烟花,买单的人都不在了......再说了,过两天过年到处都是烟花,还不够你看啊......” * “和谁打电话呢?”李香茹直接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杯热牛奶。 温迟迟下意识地把已经挂断的电话往手里攥紧了些。 “哦,”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是思琪,她问我试卷写哪几张。” 李香茹面上有疲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刨根问底:“你小心点,别让你爸看见了,他今天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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