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刚一进家门,温先江和李香茹就毫不顾忌那点惨淡的隔音,继续在客厅里吵起来,门一关就能够掩耳盗铃。 “你去哪儿啊,怎么一回来就要去你那房间里待着?我看都是你妈给你惯坏了?!” 长时间的忙碌、失眠、精神紧张以及葬礼上的哭泣,让温迟迟的脑袋时不时钝痛,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愿意这时候还把自己搅进去,所以只依言停住脚步,转而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生命里的大部分剧情都是如此,在不能由自己做主的时候,那不如就坐下来让自己能够好受一些。 李香茹很快把话题拉进正题:“那房子和存款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温先江,你不会到这会儿还在顾忌着那点面子吧,面子能值当几个钱?!” 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尤其是在面对丈夫的时候。 家里早已经没有热水,温迟迟不忌讳地把不知道是不是隔夜的凉白开倒进嘴里,低温让眼眶都变得凉津津的。 温先江嗤笑一声:“那你说说能有什么办法?你和白秋心在那儿吵一天吵出什么结果了吗?说我爱面子,我是为了个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出去能挺直腰杆走路?!” 李香茹不满:“你说什么呢温先江?!什么叫都是为了我了?” 她当然懂得丈夫是什么意思,所以重复话语的时候去掉了温迟迟,只留下自己这个和他结婚快二十年的人,“迟迟都多大了,这么多年你管过一次吗?家长会也是,你就只为了你那个领导去过一次吧?从小到大你们父女俩什么事情不是我操心的?你这个时候说是为了我了?早你怎么不说啊?!” 温迟迟把还剩一半水的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听着父母都推诿着把自己归进对方的阵营里,仿佛是一块儿足以决定谁输谁赢的筹码。 可能是习惯了,虽然这么说非常奇怪,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多不可忽略的波澜。 在激烈的争吵爆发过后,客厅总算迎来一瞬间沉默的氛围,所有的不满终于都被摆上明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得上坦诚。 但也真的就只是一瞬间。 温先江冷笑:“你别跟我说这个,你会带孩子,那你问问你女儿在学校都干什么了?老子辛辛苦苦把她送到学校,她倒好,去跟人家早恋!” 他语气笃定得好像一直就在等待这瞬间。 而温迟迟这个亲生女儿是他重新掌管这个家的筹码。 李香茹理所当然怔住了,只知道愣愣地转头过来看着她。 温迟迟的指尖还未来得及从杯子上移开,冰凉隔着玻璃杯,直直熨帖到心脏。 两人的呆愣让温先江更加亢奋,他把头狠狠偏向沙发,用一个严厉父亲该有的态度和语气指着温迟迟的鼻子:“你以为你和那个李槜的事情我不知道吗?你妈的缺点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要不是有人传到我耳朵里来,你还跟你妈一样瞒着我的吧?!” 李香茹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关键词:“什么叫我瞒着你?” 她语气显而易见的紧绷,“我瞒着你什么了?” 温先江当然也干脆地回答她:“你给你弟弟和侄子送钱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不是我发现的早,这个家都要被你给掏空了?!你那点下岗的保险金连个早点都不够买吧,还不是拿着老子的钱去充大款?!” 早恋的话刚开了个头,倒是又被两位父母默契的转开,继续投入其他话题的争吵中。快二十年的婚姻,默契居然讽刺地在此刻显露无疑。 李香茹几乎是歇斯底里:“什么叫充大款?道成风光的时候你少占便宜了吗?我跟你说,别说他现在还没倒呢,就算他真出什么事了,你也别这么早就想着落井下石,我们李家还有得是人呢!” “哦!全世界就你温先江他妈得混得最好,那当年做试管的时候你怎么没拦着我去找道成借钱呢?!” 世界突然静止。 刺耳的话一下下敲击在左耳耳膜上,没有人纠结温迟迟知道李香茹下岗了会是什么反应,就像没有人在乎她听到“试管”这两个字,会不会觉得人生有些讽刺。 只有温迟迟自己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什么试管?” 当然等不到回答,只有沉默。 所以她语调平整,自顾自地说:“所以,你们还想过...不,你们做过试管是吗?” 温迟迟从来不奢望回答,但她还是问:“那我呢?我要怎么办?” 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丝毫不像审判即将到来,眼下薄薄的皮肤像打发过夜的奶油,淡得快能透出青色血管。 沉默在这个一直以来都“稳定”的家庭中再次蔓延开,不像曾经争吵时候的中场休息,而是尴尬。 一个从未出现在过这个家庭里的词。 她直直地盯着父母,看着这个世界上血脉至亲的两个人,眼睛干涩异常。 仿佛真的就只是好奇一样。 小时候李香茹和温先江很少会来奶奶家看她,所以每一次温迟迟都会抓紧时间偷偷问他们,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她那时鲜少得到答案,运气好的时候会被敷衍两句,承诺如果她下次能考第一名就答应她。 所以她一直努力考第一名,直到已经不会对第一名欣喜若狂而是习以为常,她也就对父母出尔反尔这件事习以为常。 总归已经不是小时候。 “那个,迟迟......”李香茹率先试图开口,“没什么试管,啊?你别多想......” 苍白的解释让温迟迟不合时宜地想,有句话或许说的还真是有道理,子女在父母那儿永远都是孩子。 难怪习惯粉饰太平,说不定是出于爱呢。 但温先江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还没等温迟迟想好究竟要不要再继续自欺欺人的时候,他先没耐心了。 “什么多想不多想,我们做个试管怎么了?你一个死丫头片子,从小是没给你吃饭还是没给你读书?我看你就是书读多了翅膀硬了,和你妈一个脾气,整得好像老子欠你似的!” 刚才短暂失去的威严很自然地被他重新找回,只要拥有这个身份,他就至少还拥有支配一个人人生的权力。 温先江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就知道送上门去给人倒贴,丢脸都丢到学校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早知道就别听那个老太婆的改什么名,越改越讨嫌!” “温先江!你说什么呢!!!” 李香茹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温先江重新打断:“你喊什么喊?!李香茹我他妈的以前是顾忌你们李家的脸面才忍你这么多年,我早就想说了!” “你又在这装什么好母亲,那年她发高烧,你他妈的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是不是你说要不别治了?!哦!我现在管教孩子早恋你倒是又装上了,别跟我在这儿玩两面派那套,我温先江不吃这套!!!” 洋洋洒洒的话音充斥在室内,像海水退去后的空旷。 父亲神色自若,得意和自负跃然于面庞,母亲的眼里有木然、有惧怕,唯独没有震惊。 于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倏然间从头将她笼罩,温迟迟的手心透出湿漉漉的薄汗,左耳觉得心跳如鼓擂,右耳却依旧是一片木然。 她曾经有很多无比期望答案却从未出口的问题,所以她自学成才,在长大的过程中,从冷眼中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从同情中知道自己或许被亏欠,也从争吵和埋怨中知道,父母有时好像恨她...... 而现在,过了这么些年,最后一片拼图终于拼上。 但庆幸的情绪居然狠狠压倒了所谓的难过。 她居然感觉到释怀—— 还好,还好。 这样的话,她就不用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恨感到愧疚了。 尽管不愿意接受,但温迟迟不得不承认,作为从未在爱里生长过的人,她好像从未真正拥有过爱一个人的能力。 也是这个瞬间,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和李槜再没有未来了。 温迟迟几乎是释然地笑,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候,你们倒是又在乎了。” 她终于明白,让她如此的东西叫做命运,是翻云覆雨的命运。它一直在等待这瞬间,等待着她从成为生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试图压倒它的举动,耐心等待着直到今天。 然后现在结果显而易见,她失败了。 所谓自由,原来只是干枯鱼缸里的泡沫。 她想,这么恨的话,当初为什么非要选择成为一家人。 她想,我怎么好像一片浮萍。
第32章 第三十二条金鱼 “我们没有错挣扎没有用, 命运像阵风把我们吹向各自的梦。” ——韦礼安《忽然》 * 小一点的时候,大概是二年级,温迟迟曾经撞见过妈妈给表弟买在当时很贵的一个玩具。 那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能在孩子们中间当做炫耀物的模型, 她在商场试探着说过一次很喜欢, 立马就被李香茹以太像男孩子玩的东西、太贵等理由, 从玩具模型发散到因为她的出现才让爸爸变得越来越暴躁, 将幼年的温迟迟数落成一个十足十的坏心眼小孩儿。 但神奇的是,在目睹妈妈送过那个玩具给表弟后,家里的冲突却开始淡化下来,年幼的温迟迟当然还想不明白家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完全用钱来衡量,也不知道舅舅生意成功到底能给自己家带来什么, 自然只理所当然地将玩具和其联系起来, 嫉妒变成庆幸,以为是妈妈的慷慨让爸爸悔悟。 所以即使自己为之承受谩骂的玩具轻而易举就出现在表弟手里, 没几天就被拆成碎片,她也从未埋怨过妈妈。 只是李香茹歇斯底里的模样从此后都印在温迟迟的脑海里,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恨温先江,开始讨厌父亲这个角色。 他用父权压迫妻子, 用性别鉴定血脉,用高高在上的清醒将世界给予的一切坏归因到家人身上,因为只有在家里,他才永远都是至高无上的。 因为血脉最相连,因为感同身受, 所以时至今日, 即使她的性格已经被磨砺到不知是好是坏,但确实是再坚持自我不过的今天, 当李香茹在第二天推门进她房间的时候,温迟迟只略微迟疑了一瞬,还是坚定地问出那个已经在心中盘旋过很多次的问题:“妈。” 她看着李香茹的眼睛,像在透过她看曾经那个在商场里歇斯底里的女人,她顿了一下,说,“你和我爸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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