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重逢 门铃声响起,贺芳从浅眠中惊醒,迷糊着睁眼看表,八点,这是从汤谷看守所回来的第三个上午,他在昌宁小楼的床上,由黄阿姨照看着调养身体。 他循着声音下楼,阿姨已经开了门,门口站着个男人,陌生人,一见他就敬了个军礼。 “贺先生您好,我是王力,肖书记让我来接您。” “您好。” 贺芳走上前,本想跟他握握手,最终只是歉意地笑笑。对方看得见他披着的羊绒衫下面,右臂上打着石膏,了然地笑了一下,视线里透露着善意和宽解。 “我没有听说肖书记要见我。” 贺芳把人请进来,在沙发上坐下,阿姨去倒茶。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倒不是书记要见您,他最近非常忙,可能忘记跟您通电话了。” 王力接过阿姨端来的茶杯,也不喝,道过谢就撂在茶几上。 “是私事,魏书记要转到昌宁候审,肖书记让我来带上您,接她出狱。” 贺芳拿着杯子的手顿住,看着来人,呆了一呆,没反应过来似的。 “贺先生?” 王力有点不解,小声叫他。 “啊,啊,我,我听见了。” 贺芳眨了一下眼睛,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就洒在手背上。 “哎呦……” 王力帮他拿纸巾,他却像没察觉,游魂似的。 “您,您稍等我……” 他幽幽地,话说不利索,嘴唇抿着,“我去,换个衣服。” 从昌宁小楼到西山监狱,不到四个钟头的车程,他们在监狱附近的立交桥下吃了个脏兮兮的拌面,贺芳吃不出来味道,但迷迷糊糊地把一碗面条全咽了。 下午一点半,他们不算早也不算迟地到了西山监狱的铁门前。 外面空无一人,魏仲明被转移到西山监狱的消息属于绝密,少有人知道。倒是有媒体很有办法地打听到了魏仲明今天出狱,带着长枪短炮奔了昌宁的连河监狱,但当然是会扑一个空。 “要不要我去买一捧柚子叶?” 王力在立得直直的贺芳旁边站着,温声询问。 贺芳的眼珠有点直,废了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王力是在跟他说话。 “柚子叶?” “扫晦气的。” 王力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正要点,看了一眼车,又塞回了裤兜里。 “就是……就是给出监狱的人身上掸一掸,去霉运,我老家有这样的说法。” “不用。”贺芳笑笑,摇摇头,“不用买,她不信这个。” “哦。” 王力有点尴尬,但也没再说什么。 约定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有十几分钟。 王力抬手看表,神色显得有点紧张。 “您,有什么事吗?” 贺芳看着他不安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我把接人的时间看错了。” 王力苦笑一声,“原以为是十二点,其实是两点,三点我有个会……” “那你先走吧。” “那您怎么……” “我可以另外找人来接,没关系的,不要耽误了你的事。” 贺芳笑着指指手表,“你赶紧走吧,时间不够了。” “行是行,不过魏书记目前的行程不好对外透露……” 王力显得有点为难,“这样,我打车走,这辆车就留给您。” “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没事儿,就这样吧,我把文件拿上,车您停家里就行,我回头自己去取。” 他语速很快,不容拒绝,动作迅速地钻回车厢里,翻找了一个文件袋又钻出来,用手机叫车。 “回见。” 王力走了,贺芳甚至来不及跟他摆手告别。不知道是他的行动太快,还是自己的头脑因为马上就能见到魏仲明而变得迟缓,总之他放下手,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时间变得很长。 还有五分二十一秒。 二十秒。 十九秒…… 他在心里默数着,眼睛盯着那扇灰色的铁门。 她现在是什么样呢?健康吗?一定瘦了。 现在天气还冷,他带了魏仲明的外套,也许她自己有外套。她会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还是穿着囚服?离开监狱的囚犯应该是不被允许穿着囚服离开的,那应该是她自己的衣服,她离开他的那天穿着的黑色旧大衣,羊毛衫,西装裤。 她知道我来吗? 他的脑子迟缓地动,各种莫名的念头却一刻不断地飞速掠过脑海涌上心头。 她离开家的那天晚上,他记得,已经过去了半年,但他就是记得很清楚。魏仲明抱着他,任由他为了尹雪艳的事,为了魏念远的事朝她发脾气。她会不会也还记得?会不会觉得他是个蠢货,是个傻瓜,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李骏说过,那天她原本有机会和肖思恒通话,却被他的来电打断了。 他耽误了她,也许是他让她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牢狱之灾…… 她会不会不想见到我? 他胡乱地想,在阳春三月胡乱地冒着冷汗。 十五秒。 十秒。 他倒数,还没有倒数到一,门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栅栏后有人在走动,他看得见黑色的裤脚。 他屏住了呼吸。 “一路顺风。” “谢谢。” 是轻声的交谈,然后门开了,魏仲明走出来。 她瘦了,但看上去还是干练且严厉。穿着那件旧大衣,羊毛衫,西装裤。 她不知道贺芳来,眼里有几分诧异。 “魏……” 贺芳在原地僵立着,想张嘴喊她的名字,喉咙却木木的,干哑。 “王力,肖书记让我来……” 魏仲明没说话,走到近处,阳光下,深深地盯着他看,好半晌。 “我……我来接你回……” 他手脚不自然地动作起来,指着身后的车,结结巴巴地说着话。 魏仲明不理会,低头吻他。 车道两旁全是杨树,还没到飞絮的时节,枝条干硬,阴影一笔一划地落在脸上。 分开的时候,贺芳还圆睁着眼。 “胳膊。”魏仲明向后退开一步,打量他,“怎么伤的?” 贺芳蚕茧一样乱七八糟纠缠着的思绪被一把火燎光了,脸红着捂住伤到的右臂。 “扭伤,已经快好了。” “瘦了。”魏仲明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得多吃饭。” “嗯。” 贺芳重重地点头,鼻端泛酸,刹那就红了眼圈。 “傻子……” 魏仲明就笑,无奈地叹着气,欠身去拉他的手。 “走吧。”她说,“咱们回家了。” 第1章 番外 白额雁 魏仲明卸任后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舒服,一来她曾登高远望,看过天下绝景,即便是身不在任,到底难得清闲,还是有许多人许多事牵扰着她,日夜不得安宁,有时真觉得比在职时更忙,再加上年龄摆在这里,常感心力交瘁; 二来她的后辈们也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主,独生女清嘉快二十五了,总是不着调,她这个严母在孩子小的时候母职缺位,清嘉小时候怕她,看她一立眼睛就要哭;大了不怕了,反而走向另一个极端,也就是绝不听她的话。她每一板起脸来要教训两句,女儿的脾气比她还大,一句“小时候没空管我,现在你就没资格管我”,把纵横捭阖了大半辈子的仲明书记堵得说不出话,简直要犯心脏病。 “我看你还是少操点心,清嘉长大了,自己的事儿自己能拿主意。” 贺芳早退之后爱上画国画,平常没事的时候就站在长案前搞创作。他这一辈子陪在魏仲明身边,按说也经历了不少惊心动魄的大事儿,可大抵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也画不来什么大写意的泼墨山水,工笔画作得倒是颇佳,从前还有人高价要买,虽然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买画,几分是买情,可到底是让贺芳得意了一阵子,画虽没卖,自信心是膨胀不少。 “自己拿主意,我二十五的时候已经是玉阳市的一把手了,她呢?” 魏仲明站在长案的一边儿,给贺芳新养的一对儿画眉鸟添水,手偶尔哆嗦——这是年轻时候落下的根子,腰椎神经受压迫,导致她半边身体不大灵活了。军区总院的周主任很担忧地说过,怕有瘫痪风险,让她多做舒展性的运动,贺芳吓得没命,整天拉着她围着大院儿溜达转圈儿,生怕这个年过花甲的小老太太瘫在床上,受不了这样没尊严的打击一走了之,留他自己一个人过余生几十年—— 她是能干这样狠心的事儿的,贺芳每每想起就恨得牙根痒。 “你不能拿清嘉跟你比。” 她这两年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脾气越来越固执。 “她的理想又不是成为一个政治家,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咱们老同志,支持就行了,不要干涉。” “不干涉也要引导,总不能不管不问。” 魏仲明的提案没有得到家中唯一选民的支持,显得有点不高兴,“你就是太惯着她了,惯得她无法无天!” “是是是,都是我惯得。” 老贺同志早就习惯了这位老领导间歇性地批评教育,年轻时沉默寡言,最擅长以无声制人的魏仲明,现在变得有点絮絮叨叨,有时候自己在院子里种花,恨不得对那些生长不如旁花良好的植物也说教一番,弄得贺芳哭笑不得。 老小孩老小孩,他想。 尽管招女儿烦,一辈子如履薄冰的人到最后终于有了点人情味儿,他这个陪伴多年的老战友老同志是很高兴的。 “完活!”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魏仲明聊着天儿,给他画里的两只鸟点了眼睛,印了刻有别号的私章在角落,自己端详了一会儿,很满意地招呼魏仲明。 “仲明,你去拿你的那方私印来。” “要它干什么?” “你去拿呀!我要用!” 魏仲明有点不耐烦地放下小铜壶,把眼镜摘了搁在长案上,皱着眉头上楼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她想。 说话还老这么娇气,把清嘉都带坏了! 她在二楼书房里翻腾了一会儿,从柜子底翻了个旧木盒子。吹吹灰,拿到书桌上。 盒子里有三四个章,还有个小锦盒,她把那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冻石印,刻的篆体字“雪堂”,不是她的本名,也只是别号。 彭嘉高速建成那年,她去彭南祝贺巡览,贺芳也跟着去了,忙里偷闲,跟着接待团的人到他们当地最有名的印塘古镇转了转。当时彭南的制印大师李良古老先生还健在,就住在镇上,他们到访的时候,老先生携夫人一并出来见了面,一行人相谈甚欢。临别的时候老先生特意叫住了贺芳,说和他十分投缘,家里有一对收藏许久的封门青冻石预备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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