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魏仲明刚复任不久,正是敏感的时候,贺芳没敢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不想仅仅过了五年,一向身康体健的李良古老先生忽然过世,贺芳凌晨收到了夫人的哀讯,大为惊愕。是时魏仲明已经平迁至帝都任职,贺芳独自前往印塘吊丧。 他原本是秘密前往,可老先生在文艺界极有声望,是国宝级的艺术家,离世的消息一出,殡仪馆外被各社媒的记者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个水泄不通。贺芳虽为白身,不过是个教员,可妻子身居高位,他自然也备受关注,方至现场便已被十数家报刊杂志的镜头捉着了。 他知道事已至此避也无益,干脆大大方方地送上了挽联花圈,灵前悲痛欲绝的夫人见他来,哀恸之余深觉感动,当着数十家媒体,送了他一对冻石印章,说是李良古先生病重篆刻,临终前还数次嘱托她,务必将这一对印章赠予贺芳夫妇。 贺芳悲痛万分,眼含热泪,在众目睽睽之中收下了这份贵重至极的礼物。为了这件事,魏仲明当然是添了不少麻烦,贺芳也自知道这对印章容易招惹是非,很少拿出来摆弄。于是这只章一直就存在盒子里,被灰尘盖着,一直到今天。 怎么忽然提起这对印章? 冻石的石质滑润吸手,魏仲明无意识地摩梭两下,便拿着下楼去了。 “拿这个干什么。” 她把印章连盒子放在长案上,自己慢慢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了。 “你不要管。” 老贺同志嘟囔一句,掀开他的印泥盒子,细看看魏仲明那一方印章的篆字,很珍惜地沾满了,盖在他的私印旁边,又用软棉布擦净,放回盒子。 “好……真好。” 他满意了,小心地把画纸吹干,卷好放在一旁。 “等清嘉什么时候回来了,让她给我拿出去裱好,我要挂起来。” 贺芳一手锤着腰,从长案后走出来,一手比划着厅里的墙。 “就挂这儿,回头把你那个什么张大师还是徐大师的字给我摘了,又是静心又是宁神的,家里又不是佛堂,更不是你的办公厅,我看着讨厌。” 他颐指气使了一顿,叫着团团到院子里玩儿去了,魏仲明愣了好半天,无从发脾气,愤愤地背手出家门找罗佳下棋去了,贺芳看她的样子,偷偷地乐,抱着团团坐在摇椅上,把脸埋进它雪白蓬松的皮毛里。 意外出在大半个月之后,一直很健康的贺芳半夜突发心绞痛,魏仲明打了急救电话喊了人来,下楼的时候因为腿脚不便慌得摔了一大跤,到医院的时候膝盖肿起好大一块,医生要给她拍片子检查,她坐在贺芳的急救室外就是不走。 值班的大夫急得要哭,一个劲儿地喊老领导,您这样我怎么跟首长们交代?魏仲明不为所动,木楞楞地坐着,脸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贺清嘉赶来的时候满头满脸的汗,一看魏仲明的脸色,脚都软了,强撑着走到她近旁叫走了大夫,问清了贺芳的情况才缓过一口气。 “应该是低血压引起的血氧量下降,是偶发性的,情况并不很严重,现在做个全面检查是为了以防万一……” 那大夫的神色很是为难,“老领导的膝盖倒是很严重,这么大的肿块,肯定是骨裂了,现在不去拍片子检查,万一造成缺血性坏死就麻烦了……” “好的陈大夫,我明白了,我去劝劝我妈。” 贺清嘉擦了一把汗,安抚性地笑了一下,缓着气走向魏仲明。 “妈。” 她喊,魏仲明看她一眼,没理会,表情严肃而凝重。 “你冷不冷?手冰凉,我给你去找个外套?” 她坐在魏仲明身边,伸手去摸她的手。 “我刚问了大夫,我爸的情况还好,已经没什么事儿了,现在就是做个检查,很快就能出来。” 魏仲明紧锁的眉头稍有松动,紧攥着长椅把手的手指松了一些。 “大夫还跟我说了,你下楼的时候摔着了,膝盖可能有骨裂。” 清嘉抓着她的手,循循善诱: “老同志,你现在真是不配合革命工作。大夫说要给你拍片子看看,你非得不让,你这个腿本来就有毛病,如果治疗不及时,彻底瘸了,我爸出来了还得伺候你。他年纪也大了,身体又弱,你忍心让他当个活拐棍儿,天天扶着你上楼下楼啊?” 魏仲明心神动了,转过脸来,看着女儿。 清嘉看她那样的失魂落魄,心里一阵阵泛酸,忍着要掉眼泪的冲动,笑着乘胜追击: “你看现在,我也来了,我爸在里面也好好的。你配合医生护士,先去拍个片子,把膝盖治治好。等我爸出来了,你也打好石膏了,到时候你再陪着他,也少挨一顿骂不是?” 魏仲明的态度松动了,值班医生早准备好轮椅,两个人扶着她坐上去,正要推走,她又不配合了,耍脾气,暴吼着让人松开手。 她这样的身份,说的话谁敢不听呢?要推她去CT室的小护士吓得松了手,她看也不看那两个人,喘着气,自己推着轮子,又回到急救室门口。 “清嘉同志,您…您看……” “算了……算了……” 贺清嘉抹一把眼睛,叹了口气,“让她等吧,我爸不出来,她安不了心。” “虽然会耽误治疗,不过……”那医生站了一会,苦笑着感叹,“您父母的感情是真好……骨裂的疼痛是非常剧烈的,一般人根本无法忍受。” “你们也知道,我妈不是一般人。” 贺清嘉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她去吧。” 一个小时之后,贺芳躺在担架床上被推了出来。 贺清嘉推着魏仲明上前去,魏仲明立刻惶然又急切地抓住了爱人的手。 贺芳是清醒的——他一直是清醒的,所以就更担忧。看着魏仲明灰败的脸色,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费劲儿去抓她的手指。 “……仲明。” “怎么样?还难受?” “不。”贺芳又轻又缓地摇摇头,“只是困,想睡觉。” “那就睡。”魏仲明匆匆地,“你睡,我就在这里,我陪着你。” 贺芳点头笑了,没力气了似的闭上眼睛。 魏仲明紧攥着他的手,一直送到了特护病房里,等贺芳睡熟了,手指自然松开了,才在众人的迫使下被送进了CT室。 当天晚上,两个人就住进了同一间病房。贺芳昏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魏仲明坐在他床前戴着老花镜看书,他扫了一眼书脊,看清是《老年人常见慢性病护理指南》,顿时哑然。 “您二位可谓是伉俪情深,我妈自己摔得骨裂,硬是在急诊室外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去拍片子;我爸更是离谱,出了急救室只跟我妈说了两句话,跟没瞧见我一样,合着您二位是真爱,我是那个意外呗?” 大半个月后,贺清嘉坐在贺芳的病床上,咔嚓咔嚓吃着贺芳削的苹果,嘟嘟囔囔地吐槽。贺芳听着先是笑,随即又没好气儿的训斥起魏仲明。 “下回绝对不许再这样了啊!周主任都跟我说了,你这腿要是更早点治,现在都长好了,就是怨你自己,耽误了!” “就是啊,您看,原本是您送我爸来医院吧。得,现在成我爸陪护您了,您亏心不亏心啊!” 魏仲明听着一老一小在这儿数落着她,不说话,只沉着脸,看她的书。 “小孩儿脾气!” 贺芳骂她一句,笑着给她嘴里塞进苹果最近糖心的一角。 下午,贺芳要回去拿换洗衣服,也要给魏仲明煲骨头汤,先走了;说好了替她爸在这儿看护一会儿的贺清嘉接了个电话也跑出去,魏仲明自己百无聊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好些凌乱的梦,梦里的贺芳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也是躺在病床上,期期艾艾地说自己很快就好,可一闭上眼睛,就没再睁开。 她吓坏了,惊醒,冷汗涔涔地想起那大概是几十年前,贺芳刚到她身边来,被魏季明他们捉弄摔下雪道时候的事。她心有余悸,正要提起手机给弟弟致一电,痛骂一番,不知道去哪儿闲逛的女儿忽然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长画轴,献宝似地晃到病床前。 “妈,您醒啦。” 贺清嘉站在她床边,把病床调高,让魏仲明坐起来喝了口水。 “几点了?” “不到五点。” 清嘉看了眼手表,把吸管杯放回床头柜。 “惦记我爸了?他还得晚点儿,说是汤还差点火候呢。” “嗯。” 魏仲明应了,往窗外看。 晚秋时分,天暗得早,这会儿已经是夕阳西下,赤红的残阳把透明的白窗纱打得缤纷华美,她看着清嘉摆弄着的卷轴,问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 清嘉解开卷轴,提着给她看。 “是我爸画的花鸟图,我拿去装裱,下午来信儿说弄好了,我这刚去取回来。” 魏仲明唔了一声,从床头柜上拿了老花镜戴好,在落日的余晖下细细端详。 “我爸这两年真是进益了,我去拿画儿的时候,正碰上个老伯,听装裱店的老板说,是个挺有名的画家。老板给我看装裱的样子的时候,他正在茶室喝茶,只看了一眼就大为惊讶,问我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要出高价收了呢。” “不卖。”魏仲明皱起眉头,“你爸的画都不卖。” “哎呦我知道,您怕人家目的不纯嘛!不过这个老伯可不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家看了画,一听我说是我爸爸画的,自己就退却了,说不要买了,要我好好收着。” “为什么?” 贺清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妈,我很羡慕您和爸爸哦。” “什么?”魏仲明似有不解,摘了眼镜,看向她。 “您知道这画的是什么鸟儿吗?” 贺清嘉看着她,笑着问道。 “鸟儿嘛,无非是那几种。” 魏仲明对这些东西向来没有研究,但对这幅画有些印象。听着清嘉这样说,不免又细细看了两眼。 “我猜您也不认识,我爸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贺清嘉撇撇嘴,“我告诉您吧,这是白额雁。” “白额雁?” “对,白额雁。” 贺清嘉把画儿收起来,重新卷好,坐在魏仲明身边,帮她掖好了被子。 “白额雁是最忠贞的鸟儿,终生只会有一个伴侣,一旦一只死去了,另外一只不久也会自杀或郁郁而亡。” 贺清嘉又是羡慕又是悲伤地望着魏仲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画这幅画,又加盖了你们两个人的印章,是做好了要陪着您同生共死的准备……妈,爸爸看着有点软弱,其实是很决绝的,为了他,您也要好好地保重身体,你们两个都要长命百岁,千万不要只……只留下我……” 她说着说着,眼里就涌出泪来,魏仲明伸出手,搂着女儿,望着霞光里横在病床上的画轴,想起贺芳画画的那个下午,想起他仔细地盖上自己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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