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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 魏仲明在长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她们面对面地坐定了，罗佳推动的这个慈善项目，魏仲明一直给予着高度的支持。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要是想在省内全面推广，至少还得要两千万——这还只是第一期的基础费用，我尝试着找了一些医药企业的捐助，不过还是有缺口。” “南峰是你的大本营，市内的药企我看还是可以挖掘一下。” 魏仲明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 “不过你这虽然是公益项目，但毕竟是私人发起的，目前还没有成果，市政不能直接从医疗保险的资金里划拨，这个缺口——” 她皱着眉头，思索着，把烟灰弹到桌上的玻璃烟缸里。 “我找人去帮你联系红会，尹雪艳你认不认识？她从前是红会的荣誉会长之一，两年前开始参与实际的事务管理，我让王浩带你去找她谈。她是个办实事的人，你的问题她会帮你想办法。”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 罗佳激动起来，耳畔的珍珠闪烁着迷离的光彩。 “好好做，乡镇罕见病医疗工作靠市政推进是非常艰难的，你的项目如果能做起来在全国普及，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她说着，一根烟已经吸尽了，烟蒂被按灭在烟缸里。 她紧接着又抽出一支。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如果我不在昌宁，就找王浩，我已经跟他说过，在合理范围内全力支持你，政策方面，你不用担心。” 罗佳很兴奋，心里觉得很炙热，又说了说现在项目推进的情况。魏仲明听着，不时点点头，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一场谈话结束，烟缸里已经有了五六个烟头。 “所以……” 罗佳话说到一半，亢奋劲儿下去不少，见魏仲明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开口劝阻。 “领导。” “嗯？” 魏仲明点烟的手一顿，看着她。 “您现在吸烟的频率……” “唔，我忘了，你不抽烟。” 魏仲明以为是房间里的烟雾呛到了罗佳，要起身开窗。 “把门打开也……” “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佳尴尬地站起来，拦住她。 “您的身体才刚好不久吧？烟是不是少抽一些？” “哦，没事。” 魏仲明不以为然地坐了回去，拾起撂在桌子上的烟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燃。 “最近事多，提神而已。” “实在疲劳就休息一阵吧？” 罗佳从前做过她的特助，深知她拼命式的作息。 “哪怕是在休息室睡一会儿，总这么熬着不是办法，工作是做不完的。” “真没想到，连你也来唠叨我了。” 魏仲明笑了笑，罗佳也露出了一个酸涩的微笑。 曾几何时，她们是一同不眠不休的战友，回忆起往事，满腔壮阔的豪情之外，也有些难言的落寞。 “我也想睡。” 魏仲明靠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睡不着，睡着了还要做梦，比不睡更累。” 罗佳一怔，下意识看她。 她眼窝深邃，眉骨高耸，眼睛原本就是沉沉的，让人不敢逼视。 可真仔细看，她的眼下青黑一片，是久未成眠的虚态。 现在的事态虽然还不能算是平稳，但大局已定，余下不过是做一些收尾工作，若论及是否惊险，和过去的几年绝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魏仲明是那样一个处变不惊的人。 罗佳根本不用想她睡不好的缘由——只有那一个，摆在明面上，魏仲明不说她也明白。每一次见面，看着她的脸色，身上那股越来越冷肃越来越隔膜的气，她都会徒然生出一种拧劲儿，想着非要把贺芳带回来不可。 但现在，她泄气了，她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面对着魏仲明无声的期冀，她头一回觉得心虚，觉得无能为力。 她简直要为自己不是一个成功的说客而觉得惭愧了。 “这还是你头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魏仲明看了她一会儿，从柜子里拿了酒出来。 罗佳从冷柜里拿出冰来，魏仲明朝她摇摇头，她就只加在了自己的杯子里。 金黄的威士忌倾入玻璃杯，灯光底下泛着璀璨的光彩，魏仲明和罗佳轻轻碰杯，拧起眉头来把杯子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不打算回来了是吧。”她张开大手揉了揉眼睛，低声问。 罗佳的脸上一阵热，心头一跳，不敢看她，只嗯了一声。 “也好。” 魏仲明点点头，重新斟满酒杯。 “你和叔明多关照他。” 罗佳答应着，低头喝酒，感觉胃里坠了一块石头。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谈起关于贺芳的事，此后的半年，魏仲明像是把这个人忘了。她照样是工作，眼见着彭嘉高速就要竣工，她也的确是非常忙。 第二年的春天，罗佳再回到昌宁，春芽工程在良海已经出了许多成绩，她以杰出社会公益代表的身份参加了省厅的年度人物颁奖典礼，魏仲明出席了仪式，但在颁奖后只坐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去，罗佳甚至没有找到机会和她打声招呼，只能看着她被数不清的工作人员、安保人员、记者包围着、簇拥着走向特殊通道。 而后那道门关上，她一下皱紧眼眉。 “她现在看着，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魏叔明端着酒杯走到她身畔，苦笑了一声。 罗佳怔了一下，回神。 “嗯。” “怎么说呢，之前虽然也是严厉，但总还有点人味儿。” 魏叔明靠在贴着海报的装饰墙上，对着灯晃了晃手里的香槟，看气泡慢慢升起，他露出一个寥落的神情。 “现在，我姐大概快要成仙了。” “你觉得是为什么？” 罗佳摩挲着光滑的杯柱，轻声问道。 “还能为什么？”魏叔明搂住她的肩膀，“你明知故问。” “我很担心领导。”罗佳叹息着，“以前觉得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现在看，只怕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话说的没错。” 魏叔明笑着点头，忽然侧过脸，在罗佳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喂，你小子。” 罗佳羞恼地瞪他，却见魏叔明脸上满是充满柔情的笑意。 “解铃还需系铃人，佳姐跟我验证过的事，我想在我姐身上也能复现。” “叔明……” “我会去玉阳看看。” 魏叔明站直了身体，轻轻整理着西装。 “尽人事听天命，如果真的没希望了，就随他们去；但如果还有可能，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重蹈覆辙。” 罗佳看着他灯光下的眼睛愣了一下，旋即垂下头，无奈地笑起来。 “你啊……” 魏叔明咧开嘴笑了，和魏仲明有七八分像的面孔上盛着陌生的温和。 “你教我的，十年也不算晚，何况现在。”
第七十一章 苦果 睡不着。 魏仲明疲惫地张开眼，眉心紧拧着，额前的碎发遮着眼下的青黑。 快三点了，她借着圆月的冷光看向挂钟，侧过头的时候，贺芳趴在她身边，温暖的柔光里，翻过一页书。 “怎么了？是不是头痛？我帮你按一下？” 她睁大眼睛，伸手过去，手指拂过一片黑暗的空气。 什么都没有，那是幻象。 “呼——” 她颓然地躺回枕头，用手腕挡住眼睛，像是要强硬地切断某种蛊惑。 贺芳要结婚了。 她茫然地想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叔明打来电话的时候是阿姨接起，没说上几句，阿姨的表情就变得古怪，嘴唇也白了。 她知道一定是有关贺芳的事，不由得有些担心，待要问阿姨的时候，对方却言辞闪烁，不肯直说。 她只好打回去给叔明。 “啊，也……不是什么大事……” 魏叔明的声音简直窘迫到了极点，“我原本是，想来玉阳看看贺芳，想再试试能不能劝他回去……” 魏仲明抿着嘴，耐心地等，那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得不咬着牙说了实话。 “姐，贺芳他，好像是要结婚了……” 心头的燥火一下熄灭了，魏仲明听到鱼缸里水珠滴落的轻响。 她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你，不要太难过……而且其实我觉得，如果你愿意来和他谈一谈，说不定还有转机。” 魏叔明的话说不上是安慰她还是自欺欺人，“毕竟是和刚认识半年的人，跟你比起来，我看总还是……” “不用，这样就挺好。” 她这么说着，挂了电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连阿姨也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也的确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头痛。 休息日，她起来得也很早。 小楼里还很安静，阿姨睡着，她换了衣服，独自开车出门。 连河监狱里关着她父亲，从他被免职调查，到开庭宣判，再到现在，他一直就待在那里。 魏仲明知道，但是没有去看过。 会客室里，魏平江穿着一件米白的毛衫，鼠灰色的外套披着，坐在椅子上，偶尔咳嗽。 那个样子不像是囚犯，更像是个离休的干部。 魏仲明坐在他对面，一样的米白色毛衣，一样的鼠灰色的长外套。 连引她进来的看守都觉得吃惊，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像是在照一面会让人看起来变老的哈哈镜。 “我以为你这辈子不会来看我。” 魏平江咳嗽一声，神情说不上是严肃还是柔和，总之不像是父亲面对女儿，倒像是看着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 魏仲明没有说话，看着他，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她大概就是想来看看，几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疲惫、衰老，眼里是虚无，身上是悲哀。 她思考着，这是不是她能承受的结果。 这是不是最差的结果。 “怎么，跟我还是无话可说？”魏平江看着她，很慈祥地笑着。 “我妈离开之后。”她开口，“您睡得着吗？” 这话听起来也许像是质问，但魏平江看着她的神情，扭结在一起的眼眉之间笼罩着的绝望的疲劳，没有思索就给出了回答。 “很难啊。”他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过了好几年才能睡着，睡着了也做梦。” “现在呢？” “一样。” 魏仲明一下愣了，她又像是困扰，又像是愤懑地拧起了眉头，一种难以忽视的烦躁感袭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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