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她就喜欢胡说八道,逗他玩,想看他急于辩解的样子。 这招对韩朔从来不管用,他永远都是恬淡温和,不疾不徐的。 这招只对李晟起作用,她几句话一激,李晟往往急红了脸,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然后她就可以幸灾乐祸,快活地大笑。 想到这,她嘴角出现一丝笑意。 韩朔掂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双眼,认真地问:“小宣,你真的有在想我吗。” 她瞬间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一丝心虚,甚至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渣,但还是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啊,难道还有假?” 就是因为想他,觉着没人比他好,她才拒绝了李晟呢。 他细细端详她的脸,事无巨细地像是想要读出她所有心思,可就算他知道了所有,也总归拿她没辙。 “我只是觉得,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起来便高兴地贴上来,不想要了就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怕你有一天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独留我一个人在原地。” 怎么五天不见,韩朔多愁善感起来了,就因为她这几天没有一直住在他家里么,还是他的直觉敏锐,察觉到什么会驱使她离开他,再次不理睬他的危险。 “我是说,你的心不在我这儿。”他说。 “到底在不在,你检验一下。”她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的手放下来,要揽住她。她顺势欺上来,坐在他大腿上,正对着低头俯视他明灭闪烁的双眼,眼中竟是仰见神明般的困惑迷茫和依赖。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也可能是之前从未注意到。 这下她于心不忍,顿生怜悯,把他抱在怀中。他的头埋进深深的柔软温暖之处,好像真的在听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的头发和鼻尖划过她的皮肤,惹得她有些痒。 但她不敢看,怕看了之后心里会有沉重的愧疚和负担,怕自己认真起来,动了真心。 他口中含混不清,如同呓语:“别走。” 她侧了头,脸颊抵在他头发上,“没走呢。”
第13章 十三、海岛 枕的时间长了,她生了担忧,她怕他抱的太久,让她挣脱不开。怕太紧密的关系,怕太沉重的责任,她担不起。 幸好这时候韩朔渐渐松开她,离开她的怀抱。 梅宣觉得他有事,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嘛。 韩朔轻轻抱怨道:“我走的这几天,你一句话都没联系我啊。” 她有些尴尬,狡辩说:“这不是怕打扰你的正事嘛。” 韩朔放开手,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语气平平地说:“出差的第三天,我在台上给众人讲话,讲到一半突然一阵眩晕,眼前都是人影在晃动,想支撑着什么却扶了个空,险些摔倒。混沌之中被人扶到救护车上,送到医院。” 她惊讶道:“怎么会?医生看过了怎么说,你现在还行吗?” “没什么,就是没休息好,当时精神高度紧张,有点低血压。当天就回宾馆了。只是麻烦了别人,有些难为情。” 他好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和自己无关。 梅宣有些诧异,想他一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虽无大碍,但可能心生孤独。她欲从他的脸上寻找一丝一毫的线索,并未曾如愿,真让人琢磨不透。 本来她想问他走之前说的补偿还算不算数,如此一来,她哪好意思再问。 后来的好一段时间里,出于一些愧疚,她乖乖住在韩朔家里,吃他做的饭。 还有一个多月放暑假。假期自然是放不满的,她需要提前回校加班加点干活。但在这之前,至少能休息两个星期。 在这一个多月之内,唯一值得记录的就是,某天她打开邮箱,收到了一封拒稿信件,让她沮丧地在韩朔家的沙发上瘫了一整天不想动。 韩朔问她暑假想去哪里玩,或者直接回父母家。 回家肯定是不回的,回家的话,前两天可能会受到热情的招待,之后则是渐渐冷淡,最后只能面对老母亲每日没由来的数落和指责,被骂好吃懒做四体不勤眼睛里没活儿,接着会听到痛心疾首地抱怨辞去了好工作,读研的胡闹不理性,最后上升到在外漂泊不晓得回家看望老人,白养了不孝女。 远香近臭,不如不回。 梅宣想起自己新买的克莱因蓝长裙,正适合海边度假,便说去海边吧。 暑期开始的五天后,梅宣已经身处码头,蓝色的长裙随风飘荡。 她站在上面等韩朔把她带上船,到海上的小岛去。 岛上有一片独栋小楼,他带她去了其中一栋,也不知道他是租的还是借谁的,她也懒得问。 就在路上,她看见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走过来,一人拿了一杯哈根达斯,欢声笑语,你侬我侬。 她心想,他们可能是谈恋爱的小情侣,亦或是刚结婚的年轻小夫妻,还没有开始面对生活的琐碎折磨。 她转头看了看正在开门的韩朔,心想,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广阔的共通的意义空间,所有人的相遇都是碎片化的,哪有什么永恒。当下的这一刻在一起,也只是两个人之间出于相同的情绪或需求,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上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相对于人际间的紧密关系,她更乐意与不同的众多的人建立各种各样的弱关系。 天色欲晚的时候,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夕阳。 不远处店铺的霓虹灯已经打开,四周的树把小路打扮得像茂密的森林。夜空中一群又一群的白鹭悄悄的成行滑过,不知落入哪里的山头。顺着海水的边际能望到重重的暮云。 夜幕已降,黑色的海水平静无澜,没有汹涌,也看不到涟漪,只有轻轻闪动的波光,不理会城市,也不理会身边的喧嚣。 这边的海风,那边的孤云,天上的星星,水中的鸟影,还有站起身沿路散步的她。 疏明的空气格外新鲜,深深呼吸,竟有些许凉意。 天光云影共徘徊,四处皆是海水云天,相映得恰到好处。 很快,在小岛上她凭着敏锐的嗅觉,立刻找到了几家并排的海鲜排挡,买了一大串烤鱿鱼,和小碗装的扇贝蛤蜊,汤卤还滚热,上面撒了红色的辣椒。 不知道他吃不吃呢,估计是不吃的。但她还是把吃的端回去,兴冲冲地赶路,想着他如果不要,那她就趁热尝个新鲜。 她推开门,趿着鞋,带着一脚细粉的沙和一头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韩朔一直坐在电脑面前专注写作,她把食物从热吃到冷,直到见底了他头也不抬。 她不好中途打扰他,于是取来自己的笔记本,坐在他对面也开始码自己的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怎么都不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抬头,猛然发现正好韩朔也看向她。 两人互相拿陌生的眼光瞅着对方,那一瞬间在他们的眼里好像对方是从未蒙面的陌生人,偶然相逢一般。是长时间专注沉浸之后的疲惫不堪。 他们同时欲言又止,犹豫着谁先开口,最后还是他问,写得如何了,她叹气道:“心里有,笔下全无。” “看来写论文的感受有时和写作小说相似。” “依靠灵感的创造性工作大抵如此。” 写作者手中的笔有如一柄权杖。 这件权杖通体上下镶满宝石和钻石因而闪闪发光绚丽夺目,拥有神秘的力量,前端则是锐利尖细的笔尖。 这柄权杖象征着创世的权力,才智之人能用它能描绘出极致美感的景物,感人至深的爱情,恢弘史诗般的情节,或者洞若观火的真理。 打造这柄权杖需要血和泪的领悟,长久的哀叹,煎熬与苦闷那自不用说。 梅宣疲倦地一笑,见韩朔也是如此,不管写小说还是写论文,都是同道中人。 这天夜里起了台风,门窗被风弄得咯吱直响,像是有人在撬门,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门外风雨大作,门内安宁祥和。 韩朔关上笔记本,放下书,问她在这样的天气之下会不会容易感到孤独。 她心想,怎么会呢,上一次遇到台风,我就直愣愣地站在大风大雨里面,你打着透明雨伞来接我的,怎么你忘了么。 但她张口说的却是,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屋子里,会呢。 人的孤独是伴随一辈子的,而青春期尤甚。他说。 她疑惑地眨眨眼。 他自言自语说道,“我小时候经常挨打,挨我父亲的打。” “为什么?” “他是一名军人,性格暴躁易怒。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从小却是文弱阴郁的性情。他常常为之愤怒,觉得我软弱怯懦,不配做他儿子。稍有不如意,他就挥皮带抽打我,好像通过武力就能让我变得阳刚坚强起来。”他笑了,有一丝残忍的色彩,“很可惜,我最终也没有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而是走向相反。” 梅宣头枕在双臂上,想象他是一个受到严厉责打的可怜小孩,遍体鳞伤的,脆弱无依的。心里未免酸涩地产生怜惜之情。 但也只是同情了一小会儿。 她接着想到韩朔毕竟是老了, 人一老,就喜欢吹嘘自己曾经受过的苦,把苦难变成一枚勋章,挂在胸前,炫耀给别人看。可惜这些勋章少有人注目。 梅宣感到自己也是他勋章上的一个装饰,他对她的宽容大方和慷慨付出,目的是想让看到这枚勋章的人留下怜悯的眼泪,顺便也让他自己感动得难以自拔。 她想到这里,又自责是不是对他太刻薄了,为什么不能理解一下老人家的心情呢。纠结了几分钟,在纠结中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窗外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她拉着韩朔出门逛逛,好像阳光能晒散阴霾。 韩朔看上去心情也不错,陪着她到处乱走。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总归是没人认识他们的。 阳光很烫,海风从她的袖口灌进来,又热又凉快。 “你最近在写什么?”她随口问道。 “之前写了《曲水》,总感到不尽兴,有话没说完,写得不到位。” “所以呢?” “所以我把它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最后决定再重新写一篇,单独写谢灵运。” 她听着听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瞅见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差点踩到。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下,只是继续说着:“谢灵运最后卷入谋反阴谋之中而被处死。这样一位写着山水诗的人,死于政治斗争,真是有些讽刺。所谓纵情山水,也是一种贪念。想把天地都装进眼底的心情,与想把权力尽握在手中的欲望,是不是有着共同的本质,都执着于名相。心随境转,境随缘变,山水之乐也就变成权力之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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