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消息过去,没一刻钟,朱青再次回复过来,她问栗清圆有没有空喝杯咖啡。 栗清圆没有离开会议中心,倒是朱青开车过来找她的。 咖啡店里,两个人碰头。 栗清圆身边的圈椅上还摆着笔电、外套与下场会议甲方那头给到的不保密的资料,朱青没等坐下来,就轻声歉仄地问:“我打扰你正事了?” 栗清圆摇摇头,说她忙完了。“喝点什么?我正好需要补充体力,今天也不打算少一泵糖了。” 朱青拿出手机来,要请栗清圆喝,声称原本就是她来打扰她的。没理由还要栗清圆请。 栗清圆无所谓,她接过朱青的手机,自己选了杯她爱喝的。 轮到朱青自己,她没有挑选的心情,干脆就着栗清圆选的,多加了杯。 提交订单后,她才告诉栗清圆,“生伊宁后,我睡眠变浅了很多,也轻易不怎么敢碰咖啡这些了。” 栗清圆今日见到的朱青,随性淡薄极了,妆化得几乎看不出来,长发拿一块扎染的手绢挽着。 彼此难投契的沉默里,栗清圆不禁想起冯镜衡的某句话,他说程乾微不是他哥哥的审美,而眼前这样沉默镇静的朱青,减掉十岁,那种破碎又恭顺的样子,也许才是他们当初走到一块的吸引法门。 然而,人是流动的。一成不变的,绝对意义上,是不存在的。 木石云月,都会变。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地称呼你,才来得不那么客套又不那么……” “清圆就可以了。我上学工作比较亲近地都这么喊。” 朱青定了定,算是接受了栗清圆这样的提议。“我今天这样贸然联络你,是不是叫你很为难……清圆。” “不会。我在放假,恰好今天有副业,不要紧的,你着急也可以给我电话。因为我真忙的时候,也确实会手动关机。你想找到我,也有点难。” “还记得我和老二登门栗家拜访那会儿,回头车里,老二就和我调侃,你好像错认了我和他是两口子,老二气得骂骂咧咧,说你没眼力见。” “再见你的时候,老二已经要抢你的猫了。那时候,我跟冯纪衡说,太巧了,巧成书了,你真对老二没意思,也不会甘愿由着老二牵到这里来。” “我那时候……”栗清圆想解释她的私心的。 “清圆,对不起,让我说完好么。”期间,朱青起身去拿了两杯咖啡来,喝一口,被栗清圆点的甜到了,什么时候,她已经喝不得这么甜的饮品了,明明她也只比眼前这个女生大四岁而已。“我公公你晓得的,他难得夸人。就因为你能招得老二没脾气,公公一下对你另眼相看。我那时候,真的,心里很不舒坦。冯家,我公公作主外面,婆婆作主里面。可是我明白,对我而言,真正要来往的也就是婆婆。你轻而易举入了我公公的眼,自然也会很轻松地赢得我婆婆的认可。这里头并不是你多好还是多体面,而是因为老二,他们老两口对于媳妇,只会爱屋及乌。” “其实我不是不明白冯镜衡待我的两个孩子很好。他和我高中同学,说实话,那时候的他狂得没边了,而我那时候自卑得没边了。之后我和冯纪衡来往的时候,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有点意外,甚至背后议论过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对,就是说的他们兄弟俩。她们觉得,冯纪衡比冯镜衡难钓多了。可是,她们至今不相信的是,我从头至尾没有去主动招惹过冯纪衡。他来给他弟弟开家长会,我帮班主任负责家长签到核对。整一个花名册上,就他一个例外的蓝墨色钢笔签名。” 冯纪衡还签错了行。朱青拿着修正液过去,要他修改的时候,冯纪衡问她,我们老二在班上表现怎么样? 朱青:你是? 我是他哥哥。 那是朱青整个青春期,见过最端正最和煦的一张脸。 后来大学校庆上,再遇到冯纪衡的时候,他已经是他父亲的左右手了。以校友名义的捐赠母校,对于家败了的女孩而言,更是天文数字。 朱青始终记得那天,她问揭牌的冯纪衡那句,“冯镜衡还好么?” “谁?” “你的弟弟。” “你晚了一步,据我所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啊。” 朱青很冷静地反驳了句,“哦,与我无关。我想冯先生误会我的意思了。” 冯纪衡再好不过的脾气了,“啊,误会了啊。是个误会就好。” 庆典结束后,朱青回宿舍拿东西,她预备回家一趟。 下楼的时候,便看到了冯纪衡的车子,他在跟别人打听着什么,朱青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错愕了下也笑了下。 随即问她,“去哪里,我送你。” 之后的来往就没有悬念了。 怀孕是个意外,但是,选择留下这个孩子,是朱青的决定。朱母也询问了冯纪衡的意见,听得他淡淡的,朱家这才决议要见见他母亲。 彼时,冯纪衡的年纪正值婚娶的好时期。然而,虞小年始终不太响应。一来朱青年纪太小,二来为了一个孩子去操之过急本末倒置一桩婚姻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终究,朱母说了些难听的话。无非是养女儿与养儿子的区别。以及,这种事,女人要遭什么样的罪。你冯家有钱是不错,可是你冯太太好歹也是女人。你不知道有些姑娘家弄掉一回,将来就难生养的嘛。果真那样,你要我们朱青将来怎么嫁人怎么活! 冯纪衡受不了朱母那些刺耳的话。终究拍板下来,甚至疾言厉色地反驳,他有说过不认不娶么! 之后便是风风光光的娶与嫁。 生下伊家的时候,朱青二十四岁不到。即便是个女儿,冯家也宠如明珠。伊家过周的时候,赶上冯纪衡三十岁,公婆甚至各自拟出一份继承协议给到他们的长孙女。 又隔了两年,她再生下了伊宁。公婆嘴上不说什么,但朱青知道,这个男孙冯钊明打心眼里欢喜。 也借着伊宁,多番催起冯镜衡来。 朱青每逢回娘家,朱母都念叨,有多少一碗水端平的啊。我就不信了,他们不想有个孙子。拿乔罢了。 也正因这一双儿女,朱青满以为能和婆婆缓和些。然而,虞小年始终不太满意她。朱青的个性也不大轻易转圜。忍气吞声后,总要有个出口。冯家上下,她只能朝冯纪衡排遣,然而,冯纪衡却向来不参与她们婆媳的斗争。说多了,他也只会冷脸下来,那是我妈,你要我怎么去和她顶真什么呢!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知道饭桌上的气氛不对,也只当作不知道。 冯家唯一的另类,反倒是冯镜衡。时不时来反驳一下亲妈。不惜要担一些骂名。 拿伊家伊宁跑丢那次说,不是冯镜衡当着她们婆媳面挑明了,冯纪衡也不会知道他的两个孩子差点丢了。 也只有涉及到他切身利益了,生身孩子了,他才会朝亲妈摆明几句。 这些年,他真正为朱青正名或者撑腰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肩膀削薄的人,懵然,眼眶含泪。 朱青不无冷谑模样地笑了笑,“就像我妈说我的,谁也不爱老把啰嗦挂嘴上的人。我明明是日子再好不过的人了,还老这么爱怨这怨那的。时间长了,当真成了个怨妇了。” 栗清圆是个合格的倾听者。她擅于捕捉讲述者的关键词,然而,需要她主观阐述的时候,她捉襟见肘。如果可以,她不爱主观宣泄多少。 只轻慢地安慰了句,“有心才有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是才把一个结解开的,所以我明白辗转不过的心情。” 朱青告诉栗清圆,中秋那天,虞小年与冯纪衡亲自登了朱家的门。算是来替儿子赔罪的。 也告知,冯钊明亲自出面,打发了那头,绝无回来或者卷土的可能。 朱母关上门来,发了好大的火,几乎冷嘲热讽。虞小年那么要强的人,再苦再累的时候,都没挨过这么下面子的事。 然而,她决意要来的。也知道,这件事越瞒只会越糟糕。 朱青听后,一整个下午没说一句话。更是没肯冯家把两个孩子领走,她只觉得太荒唐了。 那个程乾微,朱青想不到。她也只觉得自己过分的蠢,过分的相信自己。她相信冯纪衡只是性情这样,他不愿意听那些絮叨婆妈的事,无论是他亲妈还是岳母这边。他都不爱那些虚闹。原则上,他比冯镜衡没耐性多了。 朱青从来没想过,程乾微那么明显眼睛长在老二身上的人,他们两个能混迹到一块去。 一时间,倾诉的人,捧着一脸的泪,朝栗清圆不无软弱道:“我情愿他们不告诉我。” “你失去这一次的真相权,也许就会失去一百次,一千次。” 朱青红着眼,蓄着泪,抬头看栗清圆,看着对面人递纸巾给她。 满脸泪的人,这才孤助无援地问栗清圆,“程乾微那晚和你说了什么?” “说的都是你知道的了。她确实喜欢冯镜衡,不喜欢伊家爸爸。后面的,就都是招呼我的,你不必知道。” “清圆,你为什么要答应老二陪他演这一出戏?” “他是维护他兄长的利益,而我,当我盲从吧。或者,我在赌冯镜衡是个好人,你说他都这么大架势地弄这些了,将来,他自己再栽跟头,不是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朱青苦笑道:“老二不会的。” “你拿什么给他保证呢?”栗清圆问这句的时候,莫名有点酸意。 而朱青认解的,“是呀,我自己看人都不清,还去保证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栗清圆纠正,“我是说,谁也不能百分百保证谁。万一你保证了他,保证不了我呢。也没哪条规定,女人不能先变心的,对不对?” “你更不会的。” 栗清圆施着淡淡的笑,却不再追问朱青什么。朱青自顾自继续道:“这是我第一眼看你就笃定的人品。清圆,我承认,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有那样的父母,那样的安乐与富足,嫉妒你能叫老二处处无条件维护你。” “他也不是无条件。” “什么?” 栗清圆莞尔,“我是说,我们都不是伊家,总该清醒点。如果我势必回答你点什么,我答应冯镜衡这么做,就是为了伊家,我很爱这个孩子,像二十年前的自己,当我在救赎我自己吧。我始终相信,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能教养出这么可爱自信的孩子,并不只是他们冯家的金尊玉贵敦促出来的。” 朱青再次拿纸揩了揩眼泪,她低着头,把手上已经潮了的纸巾叠了又叠,最后,叠到无以再叠加的地步,才慢慢启口,“清圆,我不想见他们,包括我婆婆试着叫冯纪衡联系我,我都拒绝了。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找你,也是知道你和老二的关系,想亲口听听你见证人的声音。我知道你这样处处优越的高材生一定会笑话我甚至瞧不起我,可是我没有勇气离婚。尤其伊家伊宁还这么小,我一不想他们放弃那么好的家庭条件,二又舍不得他们离开我。三也有我自己,我早没了勇气像你这样独立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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