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景生怒喊了起来:“她说话不算数!她一天到晚骗人!明明被人骂了她总说没有,明明肚子疼她说不疼,明明喜欢你喜欢死了偏要让你走——她说好要看着我长大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回去骂她!” 西美蹲在他身边捂住了嘴,眼泪止也止不住。顾东文柔声道:“好,我替你说她。” “她怎么那么笨!她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肯定会陪她去上厕所的!我就是说说的,我没真的嫌她烦,嫌厕所臭,她怎么就不喊我了——”景生大哭起来。话筒掉在地上,闷闷的。 西美搂住他,捡起话筒放在他耳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眼泪鼻涕掉在景生的新棉袄上,她想起夏天有好几回斯南半夜闹肚子要去厕所上大号,景生无论睡没睡都会一骨碌跳下来陪她去,顿时哭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顾东文含着泪轻声说:“怪我那天喝多了,都怪我。跟你没一点关系。景生,跟你没一点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听见了吗?” “她是我妈——她不能丢下我,她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她骗人。”景生咬住自己的嘴唇皮,血慢慢渗入黑色的棉裤里,消失不见。 “她没丢下你,她没骗你,她把你交给我了,景生,你还有我,我是你爸。” “你不是我爸。”景生呢喃道:“你不是。” “你妈是我老婆,我是你爸,你就是我儿子。” —— 打完电话回到茅草房里,两眼红红的老丁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怎么回事?蒋宏斌不是应该在坐牢吗?怎么就出来了?还来报复你?” 顾东文沉默不语。当年蒋宏斌□□、非法禁锢、杀人未遂,诸罪并罚,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是以苏苏失踪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专案组,第一时间就查了他,知道他还在坐牢后才排除了他,把重点放在猥亵过不少女知青的其他几个兵团老油子身上,现在看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他必须找到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老丁,我拜托你一件事。”顾东文想了想:“我家景生,你帮我去把他的户口转回上海我家去。?” 老林皱起眉:“你和舒苏没有领证,不算夫妻关系,现在舒苏失踪,这孩子上不了你家的户口。” “我和舒苏在一起十年了,没领证又怎么了?整个版纳都知道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女人!这全国没领证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多了去了,难道都只能算姘头?我爸和我妈就没领证,我爸死了我妈怎么就领到烈属证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这么一板一眼,云南六万知青能返城吗?”顾东文声音响了起来。 老丁赶紧按住他:“什么姘头,你这说的什么话!真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来想办法!我肯定尽全力去办。” “你得保证帮我办好。”顾东文笑了笑,酒窝不甜,有点渗人:“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反正总会找个畜生垫背。” “别!”老丁急得汗流浃背:“冷静!你要冷静!没有到这个地步,你不要胡来。我保证,保证帮你办好我才回上海。行了吗?” 顾东文又笑了笑:“老丁,我们是一起上过京见过总理的战友。认识十几年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无论如何你得办好,我记在心里。” 老丁千答应万点头,和老林两个又劝他见了凌队长好好说话,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特别是正当防卫这个性质要确定下来,先不要去掰扯舒苏的案子,免得被蒋宏斌咬上不放,变成寻仇斗殴反而糟糕了。 顾东文心不在焉地应了。
第58章 放寒假前夕,顾北武晚上给景洪回电话,连队办公室没人接,再给姆妈和斯江打电话,说自己会留在学校过年,又问顾东文有没有打电话回去。 “下午刚打来过,电话师傅转告的,说他手续还没办好,过年肯定回不来。”顾阿婆十分惆怅,去年春节北武还在家,斯江去陈家吃了年夜饭就赶了回来,三个人一起守夜放小鞭炮和星星烟花。今年好不容易等到云南知青能回家了,东文走了十多年才回来,盼着能一起过年,没想到最后变成她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见外婆捂着话筒背过身抹泪,斯江想到自己还从来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过过年,忍不住也抽噎起来,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难过,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劝道:“外婆,你别哭,大舅舅春天就回来了,小舅舅夏天也回来了,还有斯南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我们天天陪着你,你可别嫌我们烦呀。” 顾阿婆弯腰搂住孙女,连连点头。 “妈?”北武柔声道:“我和善让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来看你。” 顾阿婆一愣,斯江却已经抢过话筒破涕为笑:“阿舅!我们要有小舅妈了是不是?” 善让在电话旁边听得红了脸,拧了北武一把。 “是的。”北武干净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妈来了,你记得问她要压岁钱。”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过了年就不能要压岁钱了。阿舅,阿舅,你箱子里那么多钱记得全部交给小舅妈啊,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对不对?”她灵机一动:“外婆每天给我五分钱买点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里,让你多点老婆本!”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读完研究生还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够老婆本,她可得也作点贡献,谁让舅舅舅妈对她那么好呢。 善让笑盈盈地轻声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担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里人不担心?” 善让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家里好像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礼,差点喜极而泣,还说什么赶紧的,有人送人有钱送钱,只求顾北武别后悔。她不过才二十七岁,哪里就成老大难了,还说什么像顾北武这样的,她这辈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当然知道! 话筒里斯江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起自己这个学期多辛苦,多么想姆妈爸爸和阿妹,电视台表演的节目多难,学校又成立了合唱队要求她参加,时间真是不够用,期末考试她只比赵佑宁低了一分,但是赵佑宁暑假里提前学过语文和数学了。不过差一分就是差一分,毕竟赵佑宁也很忙,他要学钢琴学珠算学英语学画画。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争取下学期超过他成为年级第一,就是斯南太没良心了,只写过那么一封“信”,就再也不写信回来,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好好好行行行,说不到五句话就开始说大表哥多厉害大表哥多能干,还有姆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夸顾景生—— 好气哦。斯江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舅,你说姆妈和阿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们现在都喜欢他了。” 北武柔声安慰她,真想伸手穿过话筒去摸一摸斯江宝贝的头,大概恋爱中的人心特别软,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弃留校过年的计划了。 —— 而伤了姐姐心的陈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样地在看语文书。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妈,姆妈在盯着一本书发呆,和她一样半天都没翻一页,而且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红的。大表哥从放学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墙谁也不理。 姆妈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她该帮谁呢。姆妈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帮姆妈。虽然姆妈每次骂她,爸爸总是会帮她说个情,但是谁让她每天都在姆妈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说了,她要识相点,学会看山水,骂不回嘴打不还手。但是最后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帮姆妈,就太对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宝贝,有了大表哥,她就没怎么被姆妈骂过,每天都有好吃的,就连煮土豆,大表哥煮出来的土豆也比姆妈煮出来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细考量了一会,做出了站队的最后选择。她悄悄放下书,蹭下凳子,没想到屁股下的软垫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抬起头,看到斯南鬼头鬼脑地背对着自己捡起软垫放回去,就要往里去,本想训她几句的,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小孩子去劝小孩子,兴许比她说多少句都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年父亲因为西瓜莫名没了,家里天塌了一样。大哥去了云南回不来,北武什么也不说,忙着办身后事和走追认烈士的程序,南红平时没心没肺的,倒请了假从早到晚陪着姆妈,两个人说两句哭半个钟头,接着说接着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过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到那条河的桥上,想像父亲跳下去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死之前会想什么,会不会想到她们这些儿女,会不会后悔。河水灰黄灰黄的,像厨房里一直用的那块抹布,在日头下让人头晕。有过路的人好心来问她有没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最后还是姆妈和南红来找到了她,南红气得拧她骂她,最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那次是她们两姊妹这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 后来父亲单位里举办葬礼,殡仪馆里她们三姐弟站成一排鞠躬回礼,有人吹起喇叭,哀乐一响,姆妈就哭倒在棺材上,抱着爸爸不肯撒手。那次她一点也没哭,隐隐听到旁边有人指着她说,那是老顾家的老二,差点跟着老顾去了,在河边站了大半天,可怜哦,难过得都哭不出来了。她其实就是哭不出来。 献完花,殡仪馆的人让她们姐弟去钉棺材钉,她记得很清楚,她钉的地方是爸爸的右脚边。姆妈和北武南红追着棺材去焚化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个灵堂里,看着还剩下好几包的回礼发呆。豆腐宴也是单位工会办的,南红陪着姆妈先回去了,北武和她两个人参加的,领导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不少话,那顿饭吃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父亲就这么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万春街的客堂间里,笑眯眯地。她有点受不了,第二年毕业后她就来了新疆。 西美对于身边至亲的死亡就仅剩下这点追忆,并没有多少能感动自己感动他人的细节。对于从未谋面的大嫂之死,她的眼泪甚至流得比父亲离去的时候还多一些。兴许是自己做了姆妈后实在受不了,又或许她是心疼景生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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