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斯南絮絮叨叨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这小囡好像只有骗吃骗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气。 “大表哥,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饼干,你吃一点吧。” “大表哥,是不是我姆妈说你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考得不好?我语文考了三分,数学考了十二分,姆妈都没骂我,你是不是比我还差?不要紧的,明年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表哥,你理理我呀。” “没事,你现在不想理我也没关系,我陪着你,你要是想饼干想喝水了就说,我来照顾你。” “你要是生我姆妈的气,就别帮她做饭了,过几天原谅她了再帮她。” 任凭斯南怎么说,景生一直没声音。西美想到昨晚景生还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年夜饭,禁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到工会发下来的春联和福字,一时拿不准这个年还过不过了。陈东来要到年三十才回来,她明天得拍个电报给他,让他说话当心点。还有本来说好年小年夜和沈勇一家去县城去浴室洗澡顺便再备些年货的,现在看来也不合适。 又过了半天,里头静悄悄的。西美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子,却见负责安慰人的斯南已经趴在景生床上睡着了,景生坐在她脚旁,靠着墙抱着膝盖,眸子里黑沉沉的。还没落山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映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他下嘴唇上的伤口红得有点深。 —— 不管发生什么,春节依然热热闹闹地来了。 景洪的农场营地里,战士和还未返城的知青以及本地爱伲族、苗族老乡们大联欢。农垦局难得地豪气,杀猪宰牛,光是炸昆虫就摆了几十盆,大汽锅里装着热腾腾的鸡骨头汤,米线堆成了小山,黄焖鸡香味顺着澜沧江往下飘。水库里捞了上千斤的鱼,四川知青们大显身手,花椒鱼酸菜鱼大放异彩。省委和知青办下达了精神,要让为云南奉献了十多年青春即将离开的知青们过好在版纳的最后一次春节。 顾东文站在窗口,默默看着外头的热闹,看到几个本地姑娘拖着孩子来找人的。这些年为了改善生活,和她们结婚生子的知青不是少数,有些没良心的,趁乱偷偷办好手续跑回去了,甚至根本没有跟妻儿透露半个字。温和如老丁为此发过几次火,打电话,做思想工作,安抚女人孩子,喉咙哑得不行。专案组那边一时也顾不上去通气了,只知道现在没有证据,蒋宏斌以受害者的身份住在州人民医院里。 外头看守的解放军战士也因为大年夜从四个变成了两个,晚上九点钟换班。顾东文把自己筹谋的事情从头到尾再认真地过了一遍,庆幸北武在北京给他的几封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一直还在身上。 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他必须去干。
第59章 上海的除夕夜虽然也热闹,却像烟壳上的红双囍,喜是喜的,然而规规整整,套了一层塑料薄膜,有种不合时宜的漠然。只有进了一条条弄堂,那层薄膜才被撕掉,沾染上烟火气,年节味才着了地。 万春街的弹格路上清清爽爽,煤球炉子边的煤球屑都被扫进了簸箕里,头顶的万国旗不见了,露出一片蓝天来,公共厕所难得闻不到臭味,公用水龙头前都是客气的谦让。每只门洞两边都贴上了春联。小囡们举着烟火棒从弄堂头跑到弄堂尾。年轻人相约从静安寺走到外滩,据说南京东路上会挂满红灯笼。老头老太从腊八忙到现在,终于可以定定心心换上新衣裳坐下来吃年夜饭。等发好压岁钱,吃饭台子收拾好,搓麻将的搓麻将,打扑克的打扑克。一年守一次岁,楼道里的电灯亮足一夜天,电视机收音机不管有没有人看或听都开着,配上外头的鞭炮声,十分喜庆热闹。 顾阿婆下午把斯江送到陈家,陈阿娘一听她一个人在家,便邀请她留下吃年夜饭,多双筷子的事。顾阿婆笑着摇头婉拒了,盛情难却,带了一点四喜烤麸和八宝饭回家。 到了五点多,顾南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了门。 “你跑回来干什么?你是赵家的媳妇,怎么不去公婆家帮忙弄年夜饭,是不是吵架了?他又打你了?我看看。”顾阿婆又气又急。 南红摘下帽子解开围巾脱下手套,拆开一包上海牌咖啡茶,摇了摇热水瓶,给自己冲了一杯,找了根筷子搅拌起来:“他还敢动手,不怕北武打得他下半生残废?我是专门回来陪你过年的,啧啧啧,多孝顺哦。” “顾南红!” “嗯?” 顾阿婆围着她又转了一圈:“红红?” “姆妈你干嘛?惊喜过度?”南红笑盈盈地拉她坐下:“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没做就更好,我请你去吃大饭店。” 顾阿婆拍了她一巴掌:“我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妖精上身了,还回来陪你老娘吃年夜饭。我想都不敢想。乖乖隆地咚,怪不得今天报了要下大雪都没下。” “撒么子哦,还不是北武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了,我正好也不想去他家吃年夜饭。”南红翘着兰花指把玻璃杯当成咖啡杯用,翻了个白眼:“年年那么一大盆肉,放到晚上都是冷的,上面老厚一层白油,我不说没人想到去热一热。大肠肚肺嘛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没汏清爽,鱼倒是很大,泥味浓得很,最讨厌的是青菜一根都看不见。我就从来没吃饱过。真是嫁了人才知道阿拉姆妈烧饭真正灵光哦。” 顾阿婆又好气又好笑:“活该,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赵家爷娘才不值当,讨个新妇又馋又懒还不挣钱,你看看你,带过一天小囡伐?奶都没给他们喝一口,阿大阿二阿三跟你一点也不亲。将来有得你后悔。” 南红却不恼,搁下玻璃杯去摇姆妈的手臂,发起嗲来:“过年姆妈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地埋汰我,不肉麻肉麻(心疼)我?我想吃清炖狮子头,七瘦三肥,里面烫一把霜打过的苏州青,还要——” “几点钟你还点菜?就不会先打个电话?七瘦三肥的狮子头,你这个头发烫得蓬蓬卷,不就已经是只狮子头?”顾阿婆拍开她的手笑骂着往灶披间去,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顾南红精神抖擞地打开小包,取出一堆化妆品开始描绘。 斯江吃完年夜饭回到外婆家,餐桌还没收,一只清炖狮子头正热乎乎地在等她,听说大姨娘来了,便问她去了哪里,顾阿婆含糊其辞说她出去白相了。斯江捻了一把台面上若隐若现的粉,灯泡下看有点玫瑰红色,她闻了闻,香喷喷的,就笑了:“大姨娘肯定是去跳舞了。” “小鬼头瞎三话四。大年夜的哪里还有地方跳舞!” “三个表哥说的,大姨娘要是晚上化了妆出门,肯定是去跳舞的,还有一种黑灯舞会,老吓人的,不开灯。”斯江笑弯了眼:“外婆你说不开灯怎么跳啊,能不摔跤吗?” 顾阿婆一颗心不知怎么从南红出门后就开始别别的跳,闻言揉了揉心口:“阿大阿二阿三的话不要信,囡囡你覅出去乱讲,晓得伐?” 斯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讲,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狮子头,那粉白嫩滑的肉团子在清鸡汤里摇了摇,也像在跳舞似的。 —— 陈东来年三十的下午才回到宿舍,比起西美,他更不会安慰人,见到景生后,干巴巴地问了问上学期的成绩,夸了一通后便窝进沙发里看报纸等年夜饭了,不时抬头问一声:“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去把斯南找回来。”西美一边炒菜一边睨了他一眼:“十二点就野出去,四五个钟头了也不知道回来。” 话音未落,斯南嘭地推开门:“我回来了。大表哥呢?” 陈东来指了指里间,斯南连爸爸都没叫,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换鞋!换棉拖鞋!陈斯南!”西美铲子当当当地敲在锅子边上。 一阵风唰地又刮了回来,踢踏踢踏两声,又唰地刮了过去。 景生躺在床上,双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 斯南嗖嗖地爬了上去,把四个口袋里的宝贝全部掏了出来:“大表哥,看我今天赢的,随便你要哪个都行。” 景生侧头瞄了一眼,看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头,坐了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手帕,按住她的脑袋撸了一把:“你鼻涕都冻住了,洗脸去。” 斯南吸了两下,笑哈哈:“怪不得我吸不起来了呢!那你慢慢选。”她双腿一翻,半个身子挂在了床外,又踩住下面的床栏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要是都喜欢就都给你!” 她踢踏踢踏地跑出去。 “爸爸,帮我洗个脸呗。” 外间炒菜声,脸盆哐啷声,陈东来和顾西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斯南一边回嘴一边被烫得哇哇叫。景生侧耳仔细听着,看着被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心情似乎也被熨烫了一遍,暖暖的。 “景生,有个鱼片,我好像片得厚了点,你来看看。”西美掀开布帘笑着问:“行吗?” “嗯。”景生把玩具统统拨到枕头下,手一撑,翻身跳下床:“嬢嬢,我来吧。” 吃完年夜饭,西美拿出两件新棉袄:“来来来,换新衣服啦,新年新气象。” 景生不接:“嬢嬢,你给我买过两件新棉袄了。” “那是平时穿的,这是过年穿的。看,这里面翻毛的呢,特别暖和。”西美把棉袄塞给他。 斯南抱着大红新棉袄凑过来:“我怎么没毛?” “你这一头卷毛不是毛?”西美扯扯她的头发,斯南的一头黄毛随了她爸,过了耳朵就自来卷,卷得还有点厉害,这半年没剪头发,不戴帽子就跟个蓬头狮子似的,加上她皮肤黑,五官长开了一点,眼窝凹,眼睛贼大贼亮,睫毛贼长贼卷,去巴扎总被当成新疆本地孩子。 斯南乐呵呵地甩头,学狮子吼了好几声,直接脱下旧外套换上新的,手一伸:“压岁钱压岁钱!” 陈东来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封,红纸上郑重其事地写着吉祥如意。 斯南直接唰地扯开红纸,里面一叠崭新的淡黄色一分钱纸币。她高高兴兴地一边数一边唱:“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嗨,我想的美哟——” 景生都被她逗笑了,他接过压岁钱鞠了一躬:“谢谢姑父谢谢嬢嬢。” “大表哥,给我看看,你有多少压岁钱。”斯南瞪圆了眼:“爸爸妈妈,你们可不许少给大表哥啊!” 景生笑着打开红纸封,里面也是一叠新钱,却是武汉长江大桥图案的两角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19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