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午我们回沙井子。”沈勇揉了揉她的狮子头:“怎么,才出来一天就想爸爸妈妈了?” 斯南抿了抿嘴,爬回后头躺了下去,看着天上一朵朵白云溜走,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她就要搬去十一连宿舍沈叔叔家住。梁师母家大哥哥今年要高考,三哥哥初中升高中,姆妈不让她去梁师母家添乱。正好她也不想去,梁家那个姐姐老是提到大表哥,大表哥是她的大表哥,她们老是惦记着,烦。朱叔叔说什么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唉,要是大表哥在就好了。 “你真的要掐死你弟弟?”沈星星有点担心有点不信,还有点身为幸存者的优越:“我哥对我一点也不好,不过他好像没要掐死我。他要敢掐死我,我爸肯定也掐死他。” 这个斯南相信的,曹阿姨偏心平平哥,沈叔叔偏心星星姐,用屁股都看得出,不像她爸妈,全都偏心那个还没出来的弟弟。 “我对你不好?你有没有良心?沈星星!我对你不要太好哦。”沈青平气得一巴掌拍在妹妹腿上:“朱镇宁,你说我对她好不好?” 朱镇宁打了个哈欠:“还可以。” “你又打我!这叫对我好?十三点!景生哥哥对南南那才叫好呢,”沈星星理直气壮地抱怨,“我就想要他那样的哥哥,这样我也会很漂亮,像斯江斯南一样好看。我才不要长得像你。” 沈青平嗤了一声:“我丑?我不好看?从小到大我都是十一连最好看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还有别的班的小朋友来参观我呢。你自己长得像爸爸,怪谁啊,怪我吗?” 朱镇宁举起手:“这倒是,我证明,就是沈青平你有点越长越难看,现在没人到你班上去参观你了吧?” 前面沈勇反手大力拍了拍车斗:“小赤佬!像吾哪能难看了?阿拉星星老可爱的,女大十八变懂伐?看看斯南,现在已经是我们阿克苏的阿瓦尔古丽九世喽。” 沈青平吐了吐舌头,沈星星妹仗爹势,喋喋不休吐槽起哥哥的日常来。斯南又叹了口气,似乎看到了陈斯好将来仗着爸妈偏心欺负她的样子。不行,还是必须掐死! ——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五月底,陈东来顾西美抱着出生两周的陈斯好回到学校,不少同学立刻跑去一年级找斯南。 “你姆妈带着你弟弟回来了,快去看。” “你弟弟好胖呀,肉一轮一轮的。” “你弟弟好玩得来,还会笑。” 斯南跑回家,屋子里全是人,地上全是东西。 “南南回来了,快来看你弟弟。”梁师母笑眯眯地把她推到婴儿床边上。 陈斯好吐了个奶泡泡迎接满身杀气的阿姐。 陈东来忙着分红蛋,看见斯南朝弟弟伸出魔爪,想起女儿素日里的狠话,吓了一跳:“南南,你干嘛?” 斯南头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婴儿,脸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点,浓密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小嘴湿漉漉的,白得不像话,胖得不像话。问题是,他根本没有脖子,她怎么掐死这家伙呢。 陈斯好突然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没牙的嘴咧开来,口水滴答流了下来。斯南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蛋,沾到一点口水:“你好恶心啊!”那只手指头不听她指挥地滑过陈斯好的双下巴,圆润润的莲藕臂,落在像馒头一样的小手上,立刻被陈斯好用力攥住了。 斯南的心被闪电击中了,呆呆地任由这个最讨厌的家伙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放。顾西美从里面挤完奶出来:“南南?” “弟弟拉着我的手不放!”斯南叫了起来:“他力气可大了!姆妈你看——”她提起手指,陈斯好的莲藕小臂跟着被提了起来,他咯咯咯地笑。 西美揉了揉斯南的一头卷毛,把斯好的手扒开来:“小孩子都这样,你小时候力气还要大,把你姐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簇,也就斯江脾气好,自己疼哭了也不怪你,你还恶人先告状嗷嗷哭,她反而抱着你哄你,真是的。” 斯南把手指头又塞进斯好的小拳头里,果然又被他紧紧捏住:“陈斯好!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拽我头发,我就揍肿你的屁股。” 似乎感受到了阿姐可怕的杀气,陈斯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斯南手忙脚乱地捏他的脸:“别哭别哭,我吓唬你的,好了好了,我不打你的屁股,不打了,你别哭。” 梁师母等人哈哈大笑。 “陈斯好吧,这家伙从生出来就有很强的求生欲,没志气。”斯南如是点评弟弟。 陈斯好对此嗤之以鼻:“志气是什么东西?我就没见过这两个字,本人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毕竟活着才是硬道理。”开什么玩笑,作为家里唯一的八零后,他大姐是个白切黑,二姐是个暴力霸王花,加上两个毫无原则惟妻是从的姐夫,四座大山咣当咣当,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 六月中旬,上海入梅。东生食堂终于获批先行开业,七月初可以领到所有证照。顾东文白付了半年的租金,小钟房东十分难为情,三天两头来探视慰问,顾东文却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急躁,仍然天天笑眯眯的。几乎每天都有云南返城的知青来店里探望他,小菜吃吃,老酒喝喝,他一分钱不肯收,气得顾阿婆在家挥着鸡毛掸子骂他败家。 这个把月里,顾东文又对小饭店做了点改造,在黑板下面加了一层长搁板,四只热水瓶,两瓶贴着开水,两瓶贴着冰水,杯碗盆筷俱全,让顾客自己取用。四张台子上方,学菜场收钱的法子拉了两根尼龙绳,十几只大铁夹子上夹着印好的菜单,夹子上写着台号绑着铅笔,顾客勾好菜名,铁夹子往后头灶间唰地滑过去,店堂里都不用请服务员。 到了二十二号礼拜天,光赶来祝贺的云南知青就挤满了店堂,门口放了十几只花篮,鞭炮声震耳欲聋,又有《文汇报》等报刊杂志以及市电视台前来采访,过路的市民好奇得很,一打听,不少人就跟着轧闹忙,队伍渐渐排到了华山路上,越多人排队,排队的人就越多,午市忙到三点多才歇。到了傍晚,六月初调到司令部的周善礼一言九鼎地带着战友们前来捧场,一直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打烊。 景生在灶间打了一天下手,洗碗洗到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斯江负责收钱,她从六点开始就一步都不敢离开放钱的月饼盒子,厕所都没去,旁边的数学本子上写满了加减算式,每次收钱找钱手指头都在发抖,对照答案用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两次才放心。顾客们哈哈笑着耐心等她验算,报社的记者也笑着拍了她好几张照片。 顾东文检查完灶间,洗了把脸,出来看两个小的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账,便笑着说:“头一天不作兴算清楚的,算不清才吉利,意思是有挣不完的钱。” 斯江既紧张又兴奋,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把记账的本子和月饼盒子交给他:“报告阿舅,今天一共收了两百三十八块五毛,两百十八斤六两粮票,我保证一毛钱也没错!”她似乎有点明白小舅舅说的话了:靠自己的本事做生意,能挣的钱上不封顶。 顾东文看看盒子里,各种票面分得清清楚楚,每十张一捆用橡皮筋扎好,不由得大大夸奖了斯江一番。斯江红着脸说是从公交车售票员阿姨那里学来᭙ꪶ的。顾东文抽出两张大团结:“我们斯江和景生今天也辛苦了,来,一人一张大团结,买点零食吃。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他笑眯眯地唱了起来。 景生皱着眉把钱放回盒子里:“我不要。” “我也不要!”斯江说:“阿舅你才是最辛苦的人,我一点也不累!” 顾东文把钱又塞到他们手里:“按劳分配懂吗?付出就要有收获,要不然下次我可不许你们来帮忙了,给我留在家里做作业。我请服务员。” 斯江赶紧收下:“别别别,我要来帮忙的,我作业都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全都做完了,一放学就能来!阿舅你别请服务员。”外婆坚决不让舅舅请服务员的,还说请服务员不如请她老太婆呢,反正这个钱她拿回家就交给外婆。 顾东文笑着拉下电闸:“走吧,回家了。”他心里有数,头一天各方朋友来捧场,真正路过的顾客也就吃了一百来块钱,又是星期天,平时有个四五十块一天就不错了,一年挣上四五千还是有希望的。 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电视台新闻节目里就播出了关于东生食堂的报道:待业知青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自筹资金积极探索尝试个体经济,靠自己的手艺赢得顾客的青睐,镜头里店面整洁人头济济,手写的黑板报菜单别致有趣引人注目,桌上红烧划水葱油鸡各色菜肴令人垂涎欲滴,还有小荧星艺术团的可爱小明星表演打算盘。 第二天一早,报纸上也紧跟着刊登了东生食堂诞生的故事,各大公园、街道的报栏前,市民们议论纷纷这位第一个“吃螃蟹”的返城知青,还有人特地从浦东坐轮渡转公交车到乌鲁木齐路来尝新鲜。午市还没开,门口就排起了队,幸亏顾阿婆昨夜看到两百多块钱吓了一跳,坚持要到店里帮忙,要不然根本来不及翻台子。 “米道哈赞(味道超赞),分量哈足,价钿比国营饭店乐惠,顾老板卖相哈灵。”随着顾客们的口口相传,来东生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对面华山医院不少住院的病人家属都常来预订饭菜,还有外国客人闻名前来。七月头上,电视台和报社又来追踪报道了一次,四张台子的小饭店忙得风生水起,每天竟没有低于一百块收入的。 好不容易出了梅雨天,东生食堂证照上墙的时候,顾北武和周善让夫妻俩从北京回了上海,顾西美带着斯南和斯好也回到了万春街。
第78章 南京西路江宁路路口,两年前重新开业的梅龙镇酒家热闹非凡,雕花门楼气势宏伟,餐厅外翠柏环绕,门里假山水池俱全,几十尾鲤鱼游来游去。二楼龙凤厅彩屏炫目宫灯低垂,四壁都是浮雕壁画,一副富贵人间太平盛世景象。 陈阿爷筷子在水晶玻璃杯上敲了敲,三桌人慢慢静了下来,到处乱窜的孩子们也被大人拉回了座位。 “各位亲友,东来呢,还在油田回不来上海。今天就由我代他谢谢大家来参加阿拉斯好的双满月酒。”陈阿爷满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金孙,笑着说:“虽然斯好是东来的老来子,我也是要亲自严格要求好好教育他的,希望他将来子承父业,考上同济,成为工程师,为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贡献。来来来,大家吃好喝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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