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立刻摇头:“我就想去北央。” 了致生叹了口气,显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动摇了了。但她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令了致生十分欣慰,他摘下眼镜,笑容疲惫又温和:“我当初选择北央的原因和你差不多。” 他问:“了了,你现在知道爸爸选择你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了了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是心甘情愿,不觉得这是牺牲,也不会懊恼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因为这就是当下,他们都最想选的路,不论别的目的地会发生多精彩的故事,只专注眼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了了对了致生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他对她的教育,一直都是以他自身为基石,润物细无声地教会了她如何搭建桥梁和堡垒。 她真的,受益无穷。 了了如愿上了北央美院,也成功地气疯了连吟枝。 她不理解了了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在得知这个结果后,她拉黑删除一条龙,再没搭理过了了。 了了无辜地看向老了,问他:“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了致生不以为意:“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原谅你拒绝她的好意。” 连吟枝是在了了高三时才和了致生恢复联系的,她高高在上地提出她可以接管了了十八岁以后的教育和人生规划,并十分有诚意地将她为了了挑选的数所高校资料发到了了致生的邮箱里,供他参考。 这么熟悉的掌控方式,一下令了了梦回当年,她打趣地问了致生:“你好不容易把果树养熟了,正等结果的时候,她伸手就来摘,你什么感受啊?” 了致生想得比了了更多一些:“我身体越来越差,以后能给你支持和帮助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既然伸出了橄榄枝,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跟她走。” 一句话,直接把了了气跑了。 了致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历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托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折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糊糊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可能是白天见到学生时,太亢奋,了致生今晚很晚都没舍得睡去。他翻了个身,看向床边打着哈欠还在回消息的了了:“你还不睡?” 了了回完楼峋的微信,放下手机:“我一个年轻人还能比你一个中年老头睡得早?”她拢着被子,翻了个身,和老了面对面,笑眯眯地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南啻?那会睡得也是上下铺。” 了致生被疾病折磨得经常记不清事,但她一提起南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和回忆。他怀念道:“你刚来那会,应该挺不喜欢我的。半夜披头散发地把脑袋垂在床沿上,吓得我半夜起床喝水时,差点把玻璃杯都给捏碎了。” 了了闻言,顿时大笑:“你现在可算承认了,那会还嘴硬,非说没被吓着,还攻击我头发少!” 了致生想笑,可胸腔刚一震动,喉间一阵痒痛,他剧烈咳嗽着,被起来的了了扶着肩背从床上抬起,轻轻顺气。等咳嗽稍歇,她用棉签沾了清水帮了致生润了润嘴唇:“嗓子难受先忍忍喔,等一会再给你喝水。” 了致生仰面躺在床上,像被网兜捞出水面的鱼,呼吸急促:“我有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枯树。树干看着粗厚,可实际上缺少养分,脆得一掰就碎。” 了了没接他的这句丧气话。 她用棉签蘸了 水,专注地再一次润湿他的嘴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她每次握着了致生的手,都像是握住了一截即将干枯的树枝。他逐渐消瘦,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了致生已然不同。 了了知道,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 他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真的有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除夕夜,楼峋拎着花雕烧鸡,来陪了致生跨年。 楼峋比她大四岁,毕业于上央美院,是了致生半路收的学生。但说是学生,了了也没见了致生教他什么。反而是老了,成天不是约着楼峋去钓鱼,就是走徒步。 两人除了吃喝玩乐,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展会楼峋是策展人,也是了致生个人壁画展的负责人。 了了是上了大学后才认识楼峋的,但楼峋知道她,则在更早之前。 GICC国际美术展便是楼峋第一次策展,也是那一次美术展,他认识了了致生,与了家结下了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 了了知道这事时,看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了致生,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人长得好看,不敢让我认识?” 别说,了致生还真有这顾虑,按他的话来说:“十八岁以前,产生感情问题那都是早恋。我作为家长又作为老师,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但十八岁以后,你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了,恋爱自由,刚好可以试试眼力,别回头跟你妈似的找着我这样的。” 了了翻了个大白眼,但当着楼峋的面,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维护老了,也没对他和连吟枝的事予以置评。 除了裴河宴,她对谁都没有倾诉的欲望。 也不愿意让除他以外的人,再窥探到她世界里的那个角落……那里太灰暗,而她只有一盏灯。 吃完了烧鸡,了了瘫在座位上揉肚子。了致生吃不了许多,只能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地给了了递白眼。 楼峋主动帮她收拾碗筷,了了腾出空,回房间包了两个红包揣在兜里。 她回到堂厅时,楼峋正推了老了去院子里看烟花。 老宅的四面墙围得高高的,视野有限。 了致生看得不过瘾,提出想去古街的城墙上看烟火。 古街离老宅不远,只是了致生的身体太单薄,了了担心他吹了夜风会着凉,正犹豫时,楼峋替她做了决定:“去拿帽子和毛毯吧,看一会就带他回来。” 了了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了致生,还拿了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城墙上聚集了不少人,楼峋推着了致生到稍稍避风些的角楼旁,将轮椅刹住,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和围巾,这才陪在一旁,一起看烟花。 今年的烟花既盛大又璀璨,一朵朵在半空绽开,像极了正在花期时,层层怒放的花朵。 明亮的烟火久违地点亮了了致生眼里的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与有荣焉又是感慨万千道:“了 了,你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是啊,她出生在盛世,何其有幸。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递给了老了和楼峋:“压岁钱。” 了致生收到红包,嘀嘀咕咕的:“你给我包红包是怎么个事?”他嘴上说着,摘了手套就想拆了红包数钱。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不行,不能摘手套,你回去数。” 了致生骂骂咧咧,撤回了一个手套。 楼峋接到红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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