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这么多,就是想听楼问津自己开口,这样凉玉生光的人,很难不好奇他的声音听来怎样。偏偏古叔压根不给人机会说话。 她笑了一声,压一压遮阳帽帽檐,脆生生说道,我看是无人问津的问津。 直到这时候,楼问津方才自树荫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而轻的一眼,仿佛她这人不值一提一般。 那眼神叫她有些恼,也因此她断然不肯承认自己第一眼就对楼问津有兴趣,反倒后来时常找他的别扭。 而到如今,局面势同水火,她更无立场,也耻于承认。她宁愿将过去六年的回忆尽数抹去。 有人轻咳了一声。 梁稚回头,看见站在楼问津身后的宝星点了点腕上手表,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楼问津上前一步,朝梁稚伸出手。 梁稚许久也不曾把手递过来。 楼问津平声说了句:“都先出去吧,我跟阿九单独说两句话。” 梁稚好久没从楼问津口中听见这个称呼,当下已不是那日的反应,只有一种莫名的欷歔悲凉。 所有人都从化妆室撤了出去,走在最后的兰姨还带上门了。 室内一下静静悄悄。 楼问津往镜中看,两人衣装锦绣,叫不知情的人看来,都会觉得这端地是一双璧人。 他目光向上,落在梁稚脸上。 妆化得太完美太精致,叫人看不出脸色的细微变化。可如此黯淡的一双眼睛,又怎会说谎。 楼问津声音十分平静:“释放手续只差签字这最后一道流程,阿九,你如果想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有过这桩交易,你照计划去英国留学,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衣食无忧。” “……然后任由你把我爸投进监狱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爸明明没有行贿,是你陷害……”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楼问津将她打断,“我不想跟你辩论你父亲的清白,我要你现在立即做决定。” 语毕,楼问津再度朝她伸出手。 仿佛,最后一瞬给她反悔的机会,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慈悲。 梁稚往他手上看去。从前,是这双手掌着摩托车把手,载她环岛兜风;在七月半人头攒动的茨厂街牵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散;母亲忌日她默默流泪时,无声递来一张手帕。 而今,同样是这双手,杀人而不见血。 过去她曾跟楼问津开玩笑,说今后同沈惟慈的婚礼,一定要风光大办,照传统旧俗,择良辰吉日,选上“五果六斋”,请鼓吹手大鸣大奏,她从内室走上厅堂,脚踏“簸箕风炉”,再请个属龙的童子替她梳头,最后拜天公、食红圆、谢父母、吃喜酒、闹洞房…… 而最最紧要的,你来给沈惟慈当傧相,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楼问津的眼睛,是期望他能所有反应,哪怕是皱一皱眉头,如此,她也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吃沈惟慈的醋的,他也喜欢她,就像她没头苍蝇一样地喜欢他。 可是他一次没有,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当然,或许确实与他无关。 于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她讲的那些结婚的幻想,新郎永远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你猜那是谁呢,楼问津? 梁稚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她是跟他结婚了,却是以与她的幻想谬以千里的方式。 她终究闭一闭眼,将手递到楼问津手里去。 这一瞬,她隐约听见楼问津似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疑心自己听错,抬头去看,却已难辨端倪。 微凉手指将她手握住了,稍一用力,而后攥紧。
第8章 #〇八 流程一切省简,迎亲阵仗却声势浩大。 宝星提着篮子在前方开道,红包不要钱似的往外撒,梁宅的佣工沿路抢了个盆满钵满。 兰姨跟古叔却无心捡拾,亦步亦趋地跟在梁稚身后,直到古叔亲自拉开了婚车车门,将梁稚送了上去,这才鞠一把泪,两人去后方上了车。 梁稚手里拿着一束粉海芋手捧花,与楼问津并排而坐。 车开之后,她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楼问津,庇城四面环海,天光自有一种洗净的透彻,楼问津一身礼服地坐在这湛明的天色里,极显得清贵无匹,霁月光风。 过去多年,她不止一次想同他坦诚心迹,而最近一次是在今年三月。 小印度那边办洒红节,她与楼问津被几个印度朋友带去凑热闹,街巷里摩肩接踵,载歌载舞,大家互抛红粉,她被粉尘迷了眼,又呛得只咳嗽。 楼问津将她拽到一栋五脚基前,背着身替她挡住了人潮。她仰头叫他帮忙吹一吹,他绷着脸,像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照做。 无可避免的,他伸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凑近。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像被蛊惑了一般,他真是生得好英俊,平常虽然冷冰冰的,敛目的时候竟也有几分温柔。于是情不自禁地,她喊了声,楼问津。 楼问津抬起目光看她,她却一下卡住了,嗓子眼发干,情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睛睁得太久了,直流眼泪。楼问津仿佛无奈,说道,别动了,这就帮你吹出来。 此时此刻,她想,幸好,幸好,当时没能说出口,否则今天的自己就真是彻底的一败涂地了。 为了父亲,她什么都抵给他了,唯独这颗心不行。 办婚礼的东家酒店临近海岸,始建于1885年,经历过英殖与日殖时代,临海有间套房,萨默塞特·毛姆旅居时曾经住过。酒店离梁宅很近,梁稚闲来无事常去酒店的酒廊点鸡尾酒喝。 百年古董酒店喜迎新事,各处缀满了玫瑰花束,往日幽沉沉的走廊,都显得亮堂两分。 二楼一间海景套房留与梁稚做化妆间,窗前架子上挂着那条打理得不见一丝褶皱的缎面婚纱。 梁稚脱了凤褂,换上睡袍,坐在镜前由化妆师改妆。 化到一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的,一直候在一旁的兰姨走过去将其打开,梁稚往镜中瞥一眼,是沈惟慈。 沈惟慈问:“我方便进来吗?” 梁稚点点头。 沈惟慈走了进来,站在梁稚身后,瞧了一会儿,说:“阿九你今天很漂亮。” 梁稚很淡地笑了一下,问:“伯母暂时还不能回来吗?” “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再休养两周。大哥本来准备回来的,临时被事情给绊住了,他叫我跟你转达一句抱歉。” “没事,不回来也好,有你们围观,我反倒尴尬。” 沈惟慈叹声气,“大哥说,这一阵他一直在试图跟楼问津斡旋,奈何他根本拒绝沟通。他有备而来,不会轻易讲和的。” “到嘴里的骨头,怎么会轻易吐出来。” 沈惟慈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站了片刻,自觉告辞了,“阿九你化妆吧,我先不打扰了。” 梁稚妆发齐备时,看一看时钟,十点四十分,仪式十一点半才正式开始。她焦虑得坐不住,穿着婚纱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近午的风十分燥热,兰姨立马提醒道:“外头热,仔细流汗把妆弄花了。” 梁稚敷衍地应了一声。 楼下是酒吧的户外,木桌上也用白玫瑰花做了点缀。 梁稚看了一会儿,正打算将窗户关上,忽见玻璃门被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是楼问津。 他换了身白色西装,天气炎热,外套没穿,仅着白衬衫和西裤,手里拿着一盒香烟。 他背靠木桌桌沿,低着头,滑动银色打火机将一支香烟点燃,沉沉地吸了一口。 梁稚讨厌烟味,从不许他当她的面吸,他瘾也不大,她许久没见他吸过,还以为已经戒了。 海风阵阵,拂动头顶高大的棕榈树叶。 梁稚不动,也不出声,就默默看着底下,他好似烦闷极了,因而只能避开人群,抽一支烟以作消解。 半支烟烧尽,楼问津就将其灭了,理一理袖口,正要进屋,门被人推开,又有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男的是宝星,女的梁稚没见过,扎一把马尾,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天蓝色背带连身裙,方头平底皮鞋,背一只黑色双肩包,全然一副学生打扮。 梁稚眯了眯眼。 这仿佛就是扎奇娅形容的那个女学生。 宝星笑说:“楼总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们好找。” 那个女生也向楼问津打声招呼:“楼先生。” 她声音轻而软,有些怯怯的意思。 楼问津点点头,“放假了?” 女生摇摇头:“找校监请了半天假。” 宝星笑说:“小妹说楼总的婚礼,她不出席说不过去。楼总送她那么贵重的钢笔,她还没当面道谢。” 女生这时候将背在背上的双肩包卸了下来,从中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递给楼问津。 楼问津笑一笑:“我稍后还要会客,不便拿在手上,你交给宝星,让他送去我房间。” 女生有些犹豫。 楼问津又说:“放心,不会跟别人送的礼混在一起。” 女生这才将礼物递给宝星,“哥,你可要替我保管好。”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就是你办事我才不放心,上回……”女生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马住声,几分慌乱地瞥了瞥楼问津。 楼问津这时看了看手表。 宝星立即说道:“小妹,我先带你去找座位,楼总还要迎客。” 女生点点头,同楼问津说了句:“那稍后再见。” 楼问津点点头。 女生进门之前,又再度回头看了楼问津一眼。 海上一时来了一阵大风,刮得纱帘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一响。 楼问津似有所觉一般,抬起头来。 梁稚赶在这之前,飞快地躲回了窗里。 兰姨过来关窗,“你看你鼻子上都出汗了——看什么看得这样投入?” 梁稚没有作声。 如若她猜得不错,这女生应当就是那常去借宿的“莉莲”。 这样和颜悦色的楼问津,真是稀奇得很。原来他的冷冷冰冰,从来只向着她一个人。 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有人上来敲门,提醒仪式将要开始,现在得准备下楼去。 梁稚站起身,兰姨立即同化妆师一同帮她打理裙摆,一面说道:“阿九你也是,姑爷懒得请伴郎也就算了,怎么你连伴娘也不请。这些事原本应该伴娘来做,你都交给我一个男人跑了的老妈子,也不嫌晦气。” 化妆师递来捧花,梁稚拿在手里往镜子里瞧一瞧,“再晦气还能有我们梁家现在晦气?我看这是以毒攻毒,挺好的。” 兰姨被逗笑,最后再替她理了理头纱,“走吧,下去吧。”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8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