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微微晃了晃,陷入黑暗。 她结束了录制。 - 黑暗从屏幕里弥漫出来,像一股火化过后的黑烟,吞下了整个房间。 金静尧坐在黑暗里,被浓烟呛住了喉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根本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想,如果黎羚真的是一个健忘的人就好了。 他不再生气她忘记了自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气她还忘得不够彻底。 在最后的一秒钟,黎羚定定地看着镜头,以一种毫无保留的真诚,来表达对金静尧的感谢。 她说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没有私心。她相信他一直在保护她。 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竟然还是这样善良、慷慨,愿意将信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么善良的。 这时,那些原本打算在杀青之夜对她坦白的话,都变成了一种血浆恐怖片的字幕。它们异化、膨胀,如同沸腾的黑血,占据了画面的全部,从金静尧的眼前无比狰狞地滚过。 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说他也有私心,说他早就不是在演戏。还是说整部电影都是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玲,只有黎羚。当然,也没有周竟。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他自己。真实的他,以拍摄为名义,完成了年少时一场卑劣的、肮脏的梦。 好像只是想一想,这些话都显得如此恶心,恶心得像长在舌头上的肿瘤。 他对她,和别人对她并没有区别。都是利用,都很肮脏。 金静尧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空气是如此闷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站起身,将工作间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幽暗的光,渗进房间里,像深夜里一条污浊的河流,散发着垃圾的腥臭。 这时,金静尧突然接到了一位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对方与他商讨了一些版权相关的问题。 原本,他计划在杀青后表白,表白需要礼物,金静尧不知道该送什么,早餐、鲜花、珠宝、皮包、钻石……都很无聊,都很缺乏诚意。 他帮她物色了一些合适的剧本和电影项目,会在电影杀青后发给她的经纪人。 他也想让何巍的电影上映,让十九岁的黎羚重见天日。 现在,表白可能不会有了,但礼物还是要送的。 律师朋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提到目前最大的隐患,是这部电影没能上映的真实原因。据他了解,何巍走得很匆忙,连遗嘱都没有,哪里来的遗言。 随后,他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部电影的题材似乎有些敏感,当年备案的时候就几经波折,拍摄许可证差点拿不到。 换而言之,片子可能不是人为地没上映,而是不能上、上不了。 律师建议他先把电影看过了,再决定后面的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退一万步说。”对方苦口婆心地劝他,“万一你拿到的拷贝是原始素材,根本剪都没剪呢?那你难道自己全部看一遍,剪一遍?” 金静尧说都可以,无所谓,并且再次强调,无论有多么难,他都希望能促成这部电影的上映。 律师大吃一惊,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做慈善的。 “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这是替演员委屈?人家自己都指不定忘干净了,你还在这儿大包大揽呢。” “哦,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你女朋友。”对方十分肉麻地说,“你装得这么温柔,不怕她真的喜欢上你啊?” 喜欢这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金敬尧。 他不能喜欢她,不配喜欢她。 他闭了闭眼,装作平静和若无其事:“不然怎么办,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 律师朋友在电话的另一边,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金静尧却感觉到内心深处,一阵绵密的、足以将整个人撕扯开的疼痛。 他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几乎都不怎么稳了。太疼了,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否则根本无法思考。他很急地拉开了抽屉,将一只飞镖拿了起来,丢向墙壁。 飞镖破开空气,准确地定在了黎羚的照片上。 ……草。 丢歪了。 金静尧大脑一片空白,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十年来他第一次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挂断了电话,非常心疼地将黎羚的照片取下来,拿胶带粘好,放进抽屉。 然后又拿起飞镖,狠狠地钉了骆明擎的照片十次。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每一次都很稳、很准。砰。砰。砰。砰。骆明擎的脸很快变得千疮百孔。 但门外的黎羚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一切。 在飞镖第一次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
第50章 黎羚把蛋糕丢了,离开剧院,可是一路上越想越生气,气得头发都快要炸起来了。 什么东西。 说她演技差,说她不能入戏,还说什么对她这么温柔都是装的。 这段时间以来,金大导演对她确实非常温柔,她还以为他是吃错药。 原来真是吃错药,是吃了大便药!!!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黎羚气势汹汹地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导演工作间,大力敲门。 砰砰砰砰砰。 敲了足足五分钟,手都敲肿了,还是没有人来应门。 黎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有没有搞错,这就已经走了,又不是香港记者,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她准备了一肚子骂人的话,竟然都没处可说,整个人像一种胀满气的气球,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气球压着火气,噌噌噌地往回飘。山路很黑、很孤独,没走多久就只剩一张皮,软趴趴地掉到地上。 黎羚变成了一只没气的轮胎,完全瘪了,死尸一样瘫在路边。 她想起自己从前多少次走过这条夜路,又有多少次,金大导演陪她一起走过这条路。 难道那些也全部都是装的。 她在剧组里无处可逃,因为这个村子就这么小,哪里都是他和她的回忆。他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她索性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下,冷静地拿出手机,给金静尧打电话。 打了一次,没有接,便又打了第二次。 在漫长的等待里,耐心几乎也要耗尽了。然而,在听到对面年轻男人嗓音的一瞬间,一切似乎都重新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被按下暂停键。 “有什么事吗。”金静尧问。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 和他给她讲戏时一样温和。 和他对朋友抱怨“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时,也是一样的温和。 黎羚笑了一下,下意识地说:“导演,没事不能找你吗。” 金静尧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思考。 他说:“可以。” 又说:“很晚了,你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隐隐有些高兴的,好像觉得自己提前知道了考卷的标准答案。 黎羚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觉得这种春风得意的语气更可恶了,就说:“导演,你对我很温柔呢。” “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温柔呢?”她笑着问他。 金静尧静了静,仿佛很礼貌而矜持地,在思考该如何得体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黎羚其实已经不关心他会说什么了。 反正都是装的,是骗她的。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导演,我演技真的很烂吗。”她轻声问他,“烂到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电话那边的呼吸声突然急促了一些。 金静尧怔了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说:“黎羚,我……” 黎羚打断了他,冷冷地说:“不要喊我的名字了。” “听到就很恶心。” 对方果然陷入了沉默。 尽管说着伤人的话,黎羚却觉得自己嘴里也像被人塞了一块巨大的湿抹布,整个口腔都被拧成了一团,发闷、发苦。 她徒然地生出一种无助的心情,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头顶树影婆娑,那些幽静的树,像是在夜里活了过来,变成高大的神庙。 在暗淡朦胧的月色里,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片的影子落在她手上,如同一道道混乱的黑色符咒。 记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得到演绎。多年以前,杀青的那一天下午,何巍也是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她。他们都是一样的,所有导演都是一样的。 她不想再问了。 跟死人说话没有意义的。 金静尧轻声问她:“黎羚,你还在吗。” 黎羚想要挂断电话,却又使不出力气。她咬紧牙关,呼吸变得很压抑,像是一种濒死的动物。 “别喊我名字。”她又说了一遍,更加用力地,“你不配。” “导演,跟我在一起拍戏,是不是让你很痛苦啊。”她这样问他。 “那你直说就好了吧,何必装得那么辛苦。” “玩弄别人的情绪很好玩吗。” “你们只是导演,又不是上帝,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拍个电影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开始,金静尧总想要插嘴,但黎羚没有给他机会。久而久之,他就不开口了,只是听着。 黎羚说了很多话,就像在倒垃圾,她有太多的垃圾可以倒,太多的情绪无处发泄。 她不觉得屈辱,也不觉得痛苦。她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真空的压缩袋,慢慢地抽干,一点点地瘪下去。连声音都越来越模糊,只剩下塑封被抽干的呜咽声。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句话开始哭了起来。 她不应该哭的。哭是软弱、是投降。不要在敌人面前流眼泪。 可她还是哭了,哭得手都抖了,也站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蹲在路边。 无数次,她做噩梦惊醒,梦到那个杀青的下午,梦到何巍说要拥抱她。她一次次地想要修正自己的记忆,想要对他说不行,想要狠狠地骂他、扇他的巴掌。 可是真实情况是,她还是会相信一个导演,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 她以为这个导演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愚蠢。 愚蠢得应该去死。 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说了很多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的话。 她一遍遍地问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过人看。 问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伤害她。问他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又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她不知道这些话是问给谁听,也忘了死人根本是没有办法作答的。 但金静尧竟然一直都没有挂断电话。 电话那边,他安静地呼吸着。 他默默地听着,听了很久,听到她在哭,哭得太厉害了,可能也被她吓到,低声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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