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将拷贝交给金静尧,对方的反应倒是比之前有活气了一些。他很快就将手头的工作收了尾,打开投影仪,身体沉进沙发里。 见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小刘就也跟着坐了下来。 电影开始了。 第一个镜头上来,黑暗的房间里,一个男孩站在窗前。窗外在下大雨。他的头顶有一只老式的拉线吊灯,灯绳垂下来,忽明忽暗的光线拖曳着他的影子。 镜头慢慢地被推近,隔着雾蒙蒙的玻璃,一寸寸地描摹出清秀的五官和细长的眉眼。 男孩的轮廓柔和,唯有唇形丰满,很迷人,像绽放的、丰润的花。 小刘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金静尧,几乎不敢开口:“这是……” 对方盯着屏幕,很平静地回答:“是她。” 这是十九岁的黎羚。 她很年轻,很漂亮,也以一种绝无可能猜到的、全然陌生的姿态,出现在小刘的面前。 大概看了十分钟,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部电影在当年会很难上映。 黎羚扮演的是几十年前,在胡同里长大的跨性别者,一个身份认同为男性的女孩。 她将头发剪得非常短,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像男孩子一样走路,说话也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有大大咧咧的北方口音。 因为身形清瘦,脸部轮廓又很流畅,看起来并不违和,反而有种雌雄莫辨的少年感。 可是现实中的黎羚本人根本不是偏中性的长相,恰恰相反,她五官秀致,很有女性魅力——这样一来,冲击力就更强烈了。 她十九岁,第一次演戏,竟然就有这样的天赋,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暗恋同校的女生,会追在对方后面吹口琴、送她回家。 也经常跟其他男生打架,脸上总是挂彩。 所有人都视她为怪胎。 电影剧情过半,她悄悄溜进无人的教室里,注视着睡美人一般的女同学,想要偷偷吻对方的脸颊,却被另一个男同学抓了个正着。 午后阳光明媚,微风吹过白色窗纱。 她眼中的惊惶却如此之剧烈,像一颗尖锐的石头,被用力掷向窗户。 玻璃碎了一地。幻梦般的青春期也随之而去。 后半段的情节急转直下,变得非常惨烈。 黎羚被嘲笑、被全校人孤立,老师将她拉到讲台上通报批评,逼她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不肯说,众目睽睽之下,老师踢她的膝盖,逼她跪下。 台下有人丢了小石头上来,砸中她的额头,划破一道血口。 同桌不愿意靠近她,把书丢到她身上,说她是怪物,让她滚。男同学将她拖到学校背后,对她拳打脚踢,再也不留手。 她太瘦了,也太倔了。被人照着脸扇巴掌,牙齿里都是血,还是不肯服输。 她被剃光了头发,很难看,偷偷躲在巷子里,只想对暗恋的女生说一句,我不是怪物。 女生看见了她,不敢跟她说话,丢了一包纸巾过去,像给流浪狗喂肉骨头。黄昏里,她竟然将纸巾握在手里,痴痴地笑出来。 有好几次小刘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但转过头时,金静尧仍很专注地盯着屏幕。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被跳跃的光影笼罩住,如在幽暗水波中起起伏伏。 画外音出现了一个更为苍老的老妪声音,很深情、又饱含着哀伤,追忆着自己的少女时代。 小刘以为这声音就是黎羚所饰的主角何雯丽,直到影片结尾,才明白这是刻意安排的叙事诡计: 念独白的人并非何雯丽,反而是当年被她暗恋的女同学。 对方述说了一段虚假的、被美化过的回忆。 而真正的主角,那个年轻的、孤独的跨性别者,早在那一年过分炎热的夏天,以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下午,何雯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去问父亲,自己究竟是不是怪物,如果是怪物,那为什么要将她生下来。 父亲是诗人,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念诗: 她还未曾降生 她是音乐,是词汇 因此她是一切生灵 难以割裂的联系* 她走出家门,骑上单车,在没有人的街道上飞驰。阳光照着她瘦弱的背影,连握着自行车的手指都是伤痕累累。 她大笑出声,朗诵着这首诗。 大海的胸膛平静地呼吸 但是,白昼闪耀,如同疯子 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得 那最原始的寂静* 她走向大海。 - 影片结束了,小刘却仿佛遭到当头棒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后,他长出一口气,仍然觉得呼吸很困难。 胸口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郁结得厉害,浑身都是紧绷的。 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站起身,去旁边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口干舌燥,出了一头的汗。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艺术青年,可是。 “黎羚演得太好了。”他喃喃道。 她演得实在太好了。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此扣人心弦,让观众每一秒钟都跟她在一起,为她揪心和痛苦。 何巍当年是有魄力,将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一个完全没有表演经验的新人。 也用了心,找了不少老戏骨来帮黎羚压阵,整部片子的卡司,除了名不见经传的素人女主角,都很星光熠熠,连没几个镜头的路人,都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 但黎羚更有本事,能在这些大腕儿里脱颖而出。 她是天生的主角,镜头一旦放到她身上,其他人都黯然无光。跟谁对戏,都不落下风。 如果片子能够上映…… 早十年前,黎羚就该拿奖拿到手软。 为什么她会被埋没至今。 他甚至不愿意再用“可惜”这个词。 因为“可惜”太轻了,根本不足以概括一个天才演员的十年。 小刘很迷茫地看着金静尧,问:“表哥,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上映?……真是因为题材吗?” 金静尧很简单地说:“不是。” 他没有解释更多,但道理小刘都懂,如果真是题材问题,反而简单,没必要多年来语焉不详,千方百计地撒谎。 “那是为什么?”他挠了挠头发,语气更加惋惜和不解。 金静尧沉默着,还是面无表情,顿了很久。 小刘觉得他这样看起来实在有些吓人,像什么一动不动的死雕像,小声叫了两句“表哥”。 金静尧收敛了一些,清醒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空空如也,没有人给他发新的消息。 眼中本就不存在的光,更加黯了下去。 他转过头看小刘,语气冷静地,让对方再讲一遍,到底是怎么拿到拷贝的。 小刘“啊”了一声,突然想起那位私藏拷贝的剪辑师,还给自己录了一段视频。 “他生病了,癌症晚期,医生说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小刘有些庆幸地说,“也是我们来得巧,再晚一点,片子大概就彻底没了。”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巧吗。” 可能是有些太巧了。 视频里,骨瘦如柴的剪辑师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年发生的事。 他之所以会将拷贝私藏下来,是为了报恩。 何巍对他有恩,对剧组很多人都有恩。 在他的描述里,何导是个好人,大方、豪爽、仗义,从不苛责身边的工作人员。 开机之后不久,剪辑师为女儿出国读书的事愁得睡不着觉。何巍听说之后,托人帮他找关系,知道他凑不齐学费,主动借钱给他。 何巍还是个好导演。 很多人功成名就,就忘了拍片子的初心,何巍不是。他一生爱电影成痴,心心念念,只想拍出更好的作品。《昨天的太阳》本该成为他的代表作。 自从拍摄结束,何巍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没日没夜地泡在机房里。 事后想想,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哪里经得起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何巍一身是病,根本是在加速地消耗生命,就为了让片子尽快地上映。 可惜何巍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甚至没熬到这一天。 出事前的前一天晚上,凌晨四点,何巍还在给剪辑师打电话,激动地聊到自己想出了新的剪辑思路。 第二天人就没了。 剪辑师跟着他一起上的救护车,进了医院,偷听到出品人陈飞给何夫人打电话。后者态度非常坚决,一定要将这部影片销毁。 剪辑师听得如遭雷击。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何巍毕生的心血。 何巍对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都这么慷慨、倾尽全力。 可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妻子、兄弟,却在他死后密谋背叛他,违背他的遗志。 他偷偷留下了拷贝,按照何巍临死前的想法,剪了一个版本出来。 这是他剪的最后一部片子。后来他就转了行,剪辑太辛苦,根本是拿命换钱。何巍的死让他引以为戒。 “这的确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剪辑师在病床上微笑,“我不后悔,我对得起何巍。”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将手拿开时,掌心一片鲜红。但他还是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电影、说往事,说他一生之中最怀念的,和何巍一起工作的岁月。 机房昏天暗地,但是每天都有好酒、好菜、好烟,流水席一样地端进来。这是他们的理想乌托邦。 何巍出手大方,对每个工作人员都很好。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机房唱歌,拿着那把破吉他,一个劲儿地弹啊弹,让每个人轮着点歌。 “他总是有办法让所有人开心,我们都很爱他。” “每个人都很有信心,干劲十足,踌躇满志,相信何巍的话,相信自己一定会做出一部最好的电影……” 视频到这里结束了。 小刘听得唏嘘,不明白为什么,表哥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竟慢慢地露出了冷笑。 金静尧又看了一眼手机,才不为所动地抬起头。 “他话没说干净。”年轻导演十分冷静地说:“何巍的老婆要销毁胶片,理由是什么。” 小刘眼眶红红的,愣愣地看着他,说:“表哥,你听人家讲了一大段,就这反应……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金静尧瞥了小刘一眼,冷酷无情地建议他清一清脑子里的水。 而后轻声说:“伪善的人,有什么好感动。” 也不知道哪里伪善了,小刘一头雾水地站起身,去给医院打电话。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剪辑师走了……就在刚才,抢救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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