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因为心如死灰,平日里不会主动提起我的生父。然一字不提,母亲也并不快乐,她终日郁郁寡欢,身体一日日地坏下去。 直到生命将尽、在大限将至的那几日里,母亲一反常态,硬撑着我和忆说了好些与我生父从前的事。 母亲说她与我生父是青梅竹马的邻里时,我生父从学堂归来,就会握住她手,手把手教她今日刚学的字,吟诵新学的诗给她听。 母亲说他们成亲后,一日暴雨房屋漏水,地上漫满了雨水,锅碗瓢盆都飘起在地上。母亲要下地收拾,但我生父不让,将她抱上榻,一边自己舀水收拾,一边和她说笑,说坐在榻上的她,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生命的最后几日里,母亲不断忆说着从前的事,明知都是过去的事,明知现实里我生父早已移情别爱,可她眸中就是漾着笑意,有时亮晶晶的,仿佛她还是那个新婚甜蜜的少妇,是那个等着邻家哥哥回来教她写字的小女孩。 那几日母亲面上的笑意,比过去几年都要多,然而那像是飞蛾扑火,是生命尽头惨然的刹那明光。母亲似是飞蛾,因无法断情,终是死在自己热烈的情意中。 我忽然很担心云峥,我抬眸看着云峥,看他眸光清亮没有幽冷的怨恨,好像一个正在吃醋的丈夫,又是矜傲,又是含酸,又是别别扭扭地希望自己的妻子多爱一爱自己。 我感到害怕,云峥眸中的笑影,让我想起我母亲离世前沉浸在旧事中时的满面笑意,我感到指尖发凉,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云峥的面庞。 云峥笑了,他脸颊靠着我的掌心,一手抚握着我的指尖。我好像有满腔的话要对云峥说,可要张口时,却像都空了,心也空了,我缓缓靠近前去,颤颤地吻了吻他的眼角,我说:“你不要这样……” 云峥觉察到了我的异常,他凝看着我,似要有所言时,室外传来了侍女们的行礼声,向归来的晋王殿下。 不知萧绎今日怎会回来得这样早,我一惊后连忙推开云峥,朝后窗看了一眼,轻对云峥道:“快走!” 若叫萧绎进来看见这等情形,真像是丈夫捉住了“奸夫淫|妇”。可在去年冬天前,好像云峥才是丈夫,我和萧绎才是“奸夫淫|妇”。这时情形紧急,乱七八糟地我也想不清楚,就压着嗓音、手推着云峥道:“你快走!” 若是萧绎见着我与云峥秘处一室还衣衫清凉,我这“淫|妇”应是没什么事,我想,不管我做下什么事,萧绎都不会伤害我的。 可是云峥,萧绎本就记恨云峥谋刺他的事,只是为替我还恩而暂时放过了云峥,若萧绎这时见到云峥竟敢觊觎他的妻子、竟觊觎到敢私闯到我寝堂中,可能是要翻旧账收拾“奸夫”云峥的。 就算……就算萧绎不会治罪云峥,我也不想叫萧绎看见眼下这情形,我不忍伤萧绎的心。萧绎待我至诚,为我连太子之位都丢了,我不忍伤他对我的一片真心。 为了萧绎不伤心,也为了云峥不伤命,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的决定。边拼命将云峥往后窗处推,我边匆忙对他承诺道:“你快走吧,你走,我明日定去看你。” 云峥似并不惧怕被萧绎“捉奸”,但他更看重我这句话,双眸凝视着我问:“当真?不会再故意避我了?” “不避,不避”,我匆忙道,“明日哪怕天上落刀雨,我都会去瞧你的。” 云峥笑容明亮,像是暖漾的阳光洒在了他眼底。他一手按着窗框,身姿如燕,很轻巧地就跳了出去。 我见状就要上前将后窗给关上,却见该走的云峥忽然又探头近前,深吻了下我的唇,眸子晶亮,像是恶作剧的少年。 没时间计较,我赶忙将云峥推开,将后窗给关严实了。萧绎像是被什么事绊在室外,我将后窗关上、躺回榻上装睡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推门进来了。 我侧身朝榻内,只当还在午憩中,并不知萧绎回来。我阖着眼,听见萧绎的靴步声缓缓靠近,停在了我的榻边。 似有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须臾后,我感到榻沿微微一沉,是萧绎揽衣坐在了榻边。而后便是安静,只听得室外的蝉鸣与室内冰盘的滴水声,萧绎无声无息地坐在我的身旁,安静地像是不存在,可又无声无息地压在我心里。 云峥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萧绎应是不知的。我心中如此想,可室内的安静氛围却让我没来由得感到有点不安、感到有点窒息。 终是按耐不住地睁开了眼,我就似刚从午憩中醒来,转身向萧绎。我已想好了要说的话,如问萧绎今日为何这么早回来,问他在外用过午饭没有,劝他用些冰饮消夏,或是宽衣上榻歇躺一会儿等等。 然而打好的一肚子草稿,在我转过身看向萧绎时,全都堵在了在嗓子眼里。萧绎手里正拿着一根发丝,乌亮微硬,不是我的。
第52章 我心中一突, 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萧绎眸子微动,朝“醒来的”我看了一眼, 就指尖轻掸,将那根属于云峥的发丝掸落在地了。 萧绎虽是男子,但发质与我相似,偏柔软些。萧绎一向细心, 应能注意到这根发丝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夫妻夜间共眠的榻上, 却出现了第三人的发丝,萧绎会往深处多想吗?我又要怎么说呢? 忐忑的等待像是压在心间的石头, 我沉默地等着萧绎的询问甚至质问。然而萧绎却并不发问,就将那根发丝掸落, 似与之相关的事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值一提。 可萧绎这般揭过不提的态度,却叫我心中石头更压沉了些。我默然无语时, 听萧绎温声问我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勉强浮起一丝笑意,道,“我本来……就要醒了……” 我定一定心神, 如与萧绎寻常交谈时,问他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萧绎微笑清浅,似是羞腼的少年, 他低首在我眉心吻了吻,柔声说道:“我想你了。” 萧绎待我总是真挚赤诚的, 而我……内心的歉疚,让我不由伸手揽住了萧绎, 我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我做的紫苏梅子姜吗,现在青梅将熟了,我得空就做给你吃好不好?” 青梅生津解乏、紫苏行气和胃,都正适合炎夏食用。萧绎听我这样说,眸子弯弯宛如弦月,含笑点头道:“好。” 好像只要有一点甜头,就可以甘之如饴,即使那一点甜头外,包裹的是层层酸苦。我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抬手捋了捋萧绎鬓边的细发,问他道:“下午还要出去吗?” 我对萧绎道:“若你下午无事,我就传大夫过来。” 萧绎面上浮起紧张之色,“为何要传大夫?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是想让大夫给你瞧瞧”,由于事关萧绎的自尊心,我也没直说是因昨夜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疑惑,就只是道,“让大夫来看看你最近身体好些没有。” 萧绎听说我无事,神色便放松了些,就含笑道:“那我让人喊张有德过来。” 张有德是晋王府的大夫,此次萧绎出京巡查,他亦随行江南。张有德侍奉萧绎有好些年了,但萧绎身体却没什么好转,我不大信任张大夫的医术,就对萧绎摇了摇头道:“别传张大夫,让人去郡里四井巷,传一个叫吴邈的老大夫来。” 我笑对萧绎道:“我听人说,吴大夫是清平郡的名医,今年八十九岁,行医有六七十年了,手到病除,医术十分高明。” 我以为萧绎会立即命人去请这位吴名医,毕竟有谁不希望自己身体安康、无病无患呢。但萧绎却未立即动作,神色似有一丝僵硬。 我问萧绎:“怎么了?你是不信任这位吴大夫吗?叫他来瞧瞧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如果他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们正好为清平郡百姓除害。” “但他应该不是欺世盗名之徒”,我对萧绎道,“这位吴大夫名声极佳,不仅医术高超,德行也好。听说曾有人为一己私利,想买通吴大夫在病症的事上作假,但吴大夫高风亮节,视千金为粪土,说身为医者,在病症之事上,死也不会有半字谎言。” “……不是不信任”,萧绎面上的一丝僵硬神色,如涟漪融入水中消失不见,他眉目和静地看着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桩公事,这事必得尽早处理完,不能拖到明日。我下午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尽快过去处理一下。” 既是公事,我当然不能耽误萧绎。此次江南巡查,若萧绎在差事上出了什么差错,京中秦皇后、齐王等定会揪着不放,借机发挥、大做文章。 我就对萧绎道:“那你快去处理吧,我让这位吴大夫晚上再来给你瞧身体。” 萧绎道:“……事情有点棘手,恐怕晚上也不成,今晚我会回来得晚些,恐怕不能陪你用晚膳。” “那罢了,明日再瞧吧”,我嘱咐萧绎道,“事情再急,你也要顾着自己身体,慢慢处理。天气热,千万别着急,小心急出病来。” 萧绎应了下来,再与我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没多久后,绿璃回来了,得意地告诉我她粘了多少只吵人的知了,问我午觉睡安不安稳,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既答应要给萧绎做紫苏梅子姜,当然要守诺。且这事不能拖,如今时节青梅将熟正适合采摘,过些时候可就嫌熟烂,做不了紫苏梅子姜了。 就在梳洗穿衣后,传来扶风苑当地侍女询问,找着了采摘青梅的好去处,而后,我就带绿璃一起去了清平郡北山青梅林,选摘梅子,忙碌了半日。 清洗干净的青梅,需放入石灰水中浸泡去涩数日,方可开始下一步。将浸泡的步骤做完后,我暂时无事可做了,天色又已晚了,我就想着晚间约见谢沉的事。 本来是想似上次,与谢沉夜里亥时在苑内小佛堂见面的,但想着上次的那一吻,我忽然感觉这般见法很是不妥。 原本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我和谢沉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地在一间小黑屋待到天亮,我心里也坦坦荡荡。谢沉是正人君子,我也行正坐直,哪怕萧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也不会有丝毫被“捉奸”的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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