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说我为了面人师傅能捏得更像他些,顶着炎炎夏日在摊前和师傅描绘了许久他的相貌,将喉咙都说要冒烟了,说那师傅打包票说包管捏得像,若是不像,任我去砸他摊子,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谢沉脸色在我话中似是凝重了几分,他眉眼沉凝地看着面人圆乎乎的脸蛋和明显的大小眼,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但心中似乎十分地纠结为难。 谢沉会说什么呢?是不得已地说一个“像”字,还是坚守本心不说谎,就摇头说“不像”。我原是忍笑等待着谢沉的回答,但看他面色实在有趣,未等他开口,自己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谢沉见我笑,也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其实……其实还是有点像的”,谢沉抚摸着手中的小面人,说道,“有点像我小的时候。” 我不信。若只是说谢沉还是小孩子时脸蛋圆乎一点,就像小面人一样,长大后才清瘦许多,脸庞变得清峻,这我是可以信几分的。但,这只面人明显被捏成了大小眼,而谢沉眉目齐整端正,他再怎么长大变化,也不能鬼斧神工如此,这怎能说小面人像他小时候呢! “不能说谎。”我想用一本正经的神色说这句话,可实际却是我自己忍不住笑得厉害了。谢沉见我笑成这般,眉眼间笑意也越发深浓,轻声说道:“没有说谎。” 谢沉道:“我小时候有次夜里爬树,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不仅将脸摔肿了,一只眼睛也青紫变小了,就像……”他含笑看向手中的面人道,“就像这只小面人一样。” 我所以为的谢沉,是从出生起就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根本想不到他还会干夜里爬树这种理当顽童才会做的事。 但谢沉是不会说谎骗我的,我就只是惊讶于他小时候会爬树,并不质疑事情真假,只是问他,为何要夜里爬树,若非要爬着玩,为何不在白日里,白天不似夜里光线不好,也许就不会摔下树了。 “白日里功课太重,没有时间,身边跟随的人也太多”,谢沉道,“夜深时众人都睡下了,无人看着,小时候的我,喜欢夜里悄悄爬上树顶看星星,在我表伯送我一本《全天星经》后。” 谢沉这会儿所说的表伯,应就是谢老夫人的侄子,如今的钦天监正。我正是为了钦天监正能替我上一道可使萧绎离京的折子,而求到谢老夫人那里,从而成了谢家的谢夫人,此刻捧茶坐在谢沉面前。 对面,谢沉似在讲述中,有一瞬间沉入了曾经的童年时光,话音轻轻的,衔着对旧日的一点追念,“小时候我得到那本星书后,对星象十分地痴迷。那时年幼无知的我,甚至觉得满天繁星,比四书五经还要有趣。” 也许这不仅仅是谢沉幼时的童稚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又迅速兴尽,只是谢家的继承人,绝不可能仅去做一个观星的星官,必得入六部九卿大有作为、成为国之栋梁,所以谢沉不能夜夜仰望满天繁星,只能将头低下,担着他该担的担子,做他必须做的事。 想起那夜亭中谢沉为我指星时如数家珍的模样,我心境不由复杂起来。“有时间,再陪我看星星吧”,我看向谢沉道,“上次我都困睡着了,你讲说的好些星星,我定都没听清,还需你再指教。” 话说得好像谢沉讲星很催眠似的,我刚将话说下,就反应过来,笑对谢沉道:“上次是白天玩了一天,太累了,所以会睡着,这一次,我定不会再困睡了……” 说着时,我忽然想到,上次我在亭中困睡着时,谢沉是如何送我回棠梨苑的呢……背回去?抱回去?其实也没什么的,可不知为何,这会儿想到此事时,我的心忽然细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酥酥麻麻地漫起几丝难抑的燥意。 “……就……就有时间一起看看星星,好吗?”我不再接着提上次困睡的事,只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沉尚未说“好”与“不好”时,一旁的鹦鹉先来劲了,扑扇着翅膀叫道:“星星!星星!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想是平日谢沉在房中吟诗时,这鹦鹉机灵地学去了。我觉这鹦鹉打岔得正好,我想将心中莫名浮起的燥意都排遣掉,想我自己不再深思那使我心乱的事,就起身走离谢沉,走到鹦鹉面前,逗它再说几句,想让鹦鹉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 架子上的白羽鹦鹉是我买送给谢沉的,可它却不给我这旧日买主面子,无论我如何逗它,它就是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就是一句不说。 我无奈又觉好笑,看向谢沉笑道:“可不是你教它这般的吧?只能你使它开口,别人都不能?” 谢沉起身走近,面上神色也是无奈,含笑说道:“我平日并没主动教它什么,是它自己听着学,高兴起来时,就乱吟几句。” 可能这白羽鹦鹉只认谢沉,谢沉走近给它添了添水后,它砸吧了两口,竟又叫了起来,又吟了几句星星月亮的诗。 吟着吟着,鹦鹉忽然叫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我不由怔住,谢沉添水的手也停住时,鹦鹉却似兴致上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道:“嬿婉!嬿婉!”
第65章 先前强行压下的心中燥意, 似陡然间如气血上涌,全都冲到了我脸颊上。不消照镜看,我也知此刻我双颊绯红, 腾腾地透着热意。 一声又一声的“嬿婉”,清脆,嘹亮,如可冲破遮云蔽日的阴霾, 令晴霄朗朗,将一切都照得敞亮。 可此刻的我, 不知为何,不敢抬头去看那晴霄, 不敢抬头去看身边人,只觉脸颊红热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而身边人也是, 他僵着身体不动, 似已然石化,又像是烧红的烙铁, 即使我没有抬头看他,也能感觉到他此刻心绪与我相似,像是浅浅一汪水被灼热的日光蒸晒着,泛着热汽, 就要干涸见底。 见底时,心底深处会有什么袒露于日光之下呢?我不知道,只知我此刻心跳如撞鹿, 即使那清脆嘹亮的“嬿婉”声已经停下了,却像是还一声声地响在我的心中, 响在我身旁谢沉的心中,令我与他的心一同牵动着, 室内寂静,而我与他心如鼓擂。 “……倒……倒是机灵”,终是我先打破了室内难言的寂静,努力语气轻松地说道,“鸟贩和我说这鹦鹉十分聪明,擅说人语,倒是没有诓我……” “……嗯。”谢沉轻轻的一声,似在附和我的话,努力使与我之间的气氛,回到之前轻松闲聊时。 “还会说其他的吗……”我之前像和谢沉有说不完的话,随便扯个话题闲聊,都能洋洋洒洒地聊上一两个时辰,这会儿话却像是得努力挤着说,“比如……比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类的……” “……可以试一试……”谢沉终于抬头,目光却也没有落在我的面上,而是直直地盯看着鹦鹉,笔直地像用矩尺衡量过的,没有分毫差移,一丝也不斜视。 谢沉就直视着鹦鹉,试着教鹦鹉这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鹦鹉半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会儿谢沉后,学着人言叫了起来,“流……流水……流水今日……” 在鹦鹉清亮的学语声中,好像我与谢沉之间似是尴尬又非尴尬的气氛渐渐淡了,好像今日有什么事暂被遮掩过去了。 云层暂未被破开,日光也未将心澜晒照至涸底,云层之后、心澜深处潜藏着什么、涌溢着什么,我与谢沉仍是看不明,又或是没有去看明。 当我道天色不早,要离开书房时,谢沉眸光从鹦鹉身上移垂到青砖地上,他说要送我,嗓音悬浮在照窗入室的暮光中,同光中无序飞舞的光尘。 从书房内到碧梧斋外,谢沉依礼送我时,眉眼一直垂得低低的,他不与我有丝毫视线上的直视,在斋外如仪拱手送别我时,头也低垂着,不看我的眼睛和面容。 我看了眼低头拱手的谢沉,转身离去,向前慢慢走了十几步远时,忽然又在暮光中回头看去。没来由的,没有任何预兆的,我就是突然这么做了,在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碧梧斋门外的谢沉,原已直起身,正静默地看着离去的我,我的忽然回头,使他视线与我视线,在深红的夕阳中直接相撞。 谢沉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惊惶,但更多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与之相比,他眸中最为明显的惊惶,仿佛是最为浅薄的。 谢沉下意识就移开眸光,避开与我的直视,可不过须臾,他就又慢慢转回了目光,遥遥地看着我,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向后扬起。 谢沉双眸映着夕阳的颜色,眸中似有夕阳细碎的流金在暮风中闪烁,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可又忍不住深看。即使已然离去,那碎碎流金,仿佛还闪烁在我心间。 那日碧梧斋中,白羽鹦鹉一声又一声的“嬿婉”,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与谢沉之间相处,仍似与从前别无二样,仍是谢沉会来棠梨苑晨昏定省,仍是得闲暇时,我与谢沉会一起喝茶赏花或是出门走走,一切都似从前。 所做之事,似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可又却像是有什么,明明已经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无法说,不能说,只是有什么在无声地涌动着,随着炎炎夏日无处不在的燥热。 夏日里入夜较晚,这日谢沉从官署回到谢家时,尚是黄昏。既尚未天黑,谢沉照例来棠梨苑向我问安,稍憩饮茶时,他告诉我,苑外亭中的昙花,看着应该快要开了。 昙花夏日里最忌日光暴晒,因此我会在白日里日光最烈时,将昙花花盆移放在室内。而昙花又需通风,于是在夜里和日头不烈的时候,我会将昙花安放在棠梨苑外花圃旁,既可遮阳又通风良好的六角亭中。 “也许就在今晚开呢”,我捧着茶盏说着,垂眼看茶叶在杯中碧水里无声地浮浮沉沉,“也许……也许今晚就能看到了……一起看到昙花盛开……” 似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又似是一句隐晦的邀约,我也不知我在说什么,只是捧着茶盏,垂目看翠叶的芽叶在温凉的碧水中舒展着,如是花开。 谢沉亦是长久无言,唯有室内角落里的铜漏一滴一滴地落着声响。清泠的滴水声中,室外天色渐渐黯淡,谢沉如同每一日当离去时,放下茶杯起身,如仪向我拱手作别。 人影不知已离去多久,棠梨苑已完全被夜色笼罩时,我似才真正收回了出神凝望的目光。杯中茶水已凉,我抿了一口,微微的苦与甘甜,在唇齿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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