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棠梨苑外的花草们,我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花开之时,岂不想见?但当夜深时,我驻足棠梨苑苑门旁,遥见六角亭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唯有昙花孤零零地含苞待放,我心中意兴阑珊。 我转身走回了苑内,又是寻常的夜晚,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而夏季天气多变,这一夜不似我想的风平浪静,明明白日里晴空万里、暮时亦有晚霞满天,可夜半时却突然间雷电交加,下起了暴雨。 我原已上榻歇着,已是半梦半醒,被雷声雨声骤然惊醒时,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苑外六角亭中的昙花。 为了通风,白日里我没有将小亭门窗关上,这时候风雨瓢泼,娇弱的昙花如何能受得住风吹雨打,岂不是要在绽放前就先凋零?! 也顾不得其他,我匆匆披了件纱衣,趿鞋拿伞就跑出了棠梨苑外,见泼天风雨中,谢沉竟也擎伞来到六角亭前。
第66章 因为风雨瓢泼, 纵使我与谢沉都撑着伞,身上也被泼溅了不少雨水。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我见谢沉似要将伞遮在我头顶为我挡雨, 忙道:“先别管我,先关门窗!” 慌慌张张将六角亭门窗都关上,将那漫天风雨都遮在亭外时,我与谢沉几乎身上全湿了。亭内桌上, 放着谢沉来时提着的一盏琉璃灯,暖黄的灯光中, 昙花花苞洁白似雪,滴滴雨水如是清露。 虽被风雨摧折了些, 但因我与谢沉来得及时,那几朵未开的花苞还好好的。我松了口气后, 就要和谢沉说话时, 见谢沉站得离我远远的,才意识到我与他此刻处境其实有些尴尬。 尽管那盏琉璃灯灯光并不明亮, 我和谢沉都看不清对方的衣裳身体,但半夜三更,衣发尽湿的孤男寡女独处暗亭,到底不合乎礼, 况且我与谢沉还是那样的身份。 偏偏亭外风雨声更烈了,泼天泼地,如是天河开闸流泻, 我与谢沉这时走不了,还得在亭中待上一段时间, 等雨小些才好离开。 就将想要说的话,都先默默地咽了下去。我沉默地坐在亭桌旁, 边手揽着湿垂的长发,边抬手抹擦脸上的雨水。 可能是我先前瞧看昙花是否完好时,手上沾了点尘土砂砾,这会儿,我用手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时,不慎将一点尘沙抹进了眼角,我眸子一痛,忍不住就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这座六角亭地方并不十分狭窄,足可置一桌宴席,但因雨一时走不了的谢沉,一直就站在亭子角落里,离我能有多远有多远,且是背身对我,浑似是在面壁思过。 然这时,当我不禁吃痛地轻叫了一声时,原似石像的谢沉,立就转过身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嗓音隐含着急切问道:“怎么了?” “疼……眼睛疼……”我揉了几下眼睛,不仅没揉出沙子,还叫我自个儿泪眼婆娑的,“好像……好像有沙子进眼睛了……” 谢沉忙叫我不要再乱揉眼睛了。他将桌上的琉璃灯端离我近了些,弯着身体,借着灯光认真凝看我双眸道:“是有沙子进眼睛了。” 我不揉眼睛了,却也不能眨眼,因一动就疼,越发泪目滢滢地望着谢沉。谢沉看着泪眼朦胧的我,犹豫片刻后,轻道:“你……你不要动,我……我帮你把沙子吹出来……” 身僵片刻后,犹犹豫豫的谢沉,终还是抬起两条手臂,用两只手轻轻地捧着我的脸颊,低头靠近前来。 夏雨夜封闭的小亭中,夜色中流动的空气是湿热的,我与谢沉衣裳湿透的身上也是潮热的。轻轻呼在我眸上的气息,既如平日温和轻柔,却也似因这特别的夜晚,而蕴着别样的潮湿与暗热,如幽夜中静静的热流,一浪接着一浪,悄无声息地向我袭来。 我微仰着头,透过晶莹朦胧的泪意看着谢沉,似是我第一次见他,在谢家那场冲喜婚礼上。当时我因公鸡乱啄,痛到泪眼,边扶花冠边抬头时,就是望见了这样一张面庞,这样一双明净无暇的双眸。 亭外电闪雷鸣、风雨呼啸,而亭内暗热流涌、似有花香。我神思缥缈时,谢沉渐渐如释重负,“好了,吹出来了……”他松了口气,亦就要松开双手、站直身体时,忽眸光微动,注意到我深深的凝视,对望上我的双眸。 一瞬间,他似乎忘了他自己要做什么,忘了将手放开,忘了要站直身体,然后离我远远的,再避站到亭子角落里。而我,也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明明有什么想做的事,一直在我心底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忽一声炸雷声响,亭外闪电骤然将亭内照如白昼。谢沉如遭雷击,在雪白的光亮中似猛地从梦中惊醒,就要撤手离去时,我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就靠吻上了他的唇。 原来……原来是想这般,从许久之前起,就是想这般。于心头缠绵不知有多少时日的茫然乱绪,忽然全都静落下来,在我终于寻着答案时。冲涌的乱绪交汇成潺潺的溪水,静静地流向答案的出口,出口处浪潮澎湃,海水绵延无尽,原来我是爱着谢沉的,是男女之爱,爱得那样热烈、那样无畏。 谢沉似身体完全石化了,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湿热的无法醒来的梦境中。他明明力气远甚于我,明明两只手已按上我的双肩,只要轻轻一推,就可将我推开,可却像是推不动,似我的身体黏化着灼热的糖丝,他双手被粘连在我身上,千丝万缕缠绕着他与我,他无法与我分离。 “砰”的一声响,是我的衣袖拂倒了桌上的琉璃灯,灯摔地上,滚动间就灭了。一刹那的闪电白光早已逝去,呼天啸地的风雨声中,亭内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却像比什么时候都要清楚,我的心,像是前所未有的敞亮澄明。 看不见又如何,谢沉的面容早深深地印刻在我心里。我动情地吻着他,以唇描摹他的眉眼鼻唇,情意似流水无尽,那些压抑许久的情愫在暗夜中尽情地流淌着。 我知谢沉也是对我有情的,早能感觉到了,却因我对自己感受的迟钝,连同对他的感知,一同在心中压抑了许久许久。谢沉是喜欢我的啊,早就该知道的,他回回望我时静谧深沉的眼神,他晨昏定省时来到离去的身影,早就告诉我了,也许在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时。 “我喜欢你。”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在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时,我吻着谢沉说道:“我喜欢你,第一次……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我靠在他的面前,湿热的气息交融间,我轻声道:“你也喜欢我,是不是?我知道的,你也喜欢我,像我喜欢你一样。” 无边的黑暗中,终是有吻轻轻地落在了我脸颊上,迟来地似是地老天荒。缓缓寻觅的吻,吻上我的唇,两颗火热的心同频跃动着,暗色中相互交融的爱意在齿颊间化作无尽的温存,绵密柔软湿热,如沉沦春水,在落雨的夏夜中。 昙花应是开了,不知何时,许是在谢沉低头帮我吹眸中的砂砾时,又许是在我双臂勾住谢沉脖颈,拥吻他时。无边暗色如水,无人能望见昙花开否,但有幽幽的香气悄然弥漫至亭中每个角落,悄然侵染着我与谢沉的衣裳,风雨未停,幽夜未尽,这一夜,似是长久地可以地久天长。
第67章 夜已深了, 客栈外渐无人流车马声,月色静静地照着夜色中的人间,那一弯弦月, 像是一道弯钩,在夜深人静之时,无声地钩扯着人心,暗夜里的撕裂是鲜血淋漓的, 却也是无人知晓的,静寂无声的。 我将谢沉的衣袖放了下来, 那几道刀痕,随之就被覆在衣下, 如过去的这些年,无人看见, 无人知晓。 世人看不见谢沉衣下的难堪, 我也看不见,我以为……我一直以为, 我与谢沉,就终结于我随云峥走出谢家大门时,此后,我可以走出那段旧情, 走向新的人生,从此向前看,谢沉也同样如此。 我以为是如此的, 毕竟……毕竟当初先一步想要走出那段感情的,远比我更想要走出那段感情的, 早就在我之前走出那段感情的,是谢沉啊。 那一夜, 磅礴雷雨下,漆黑六角亭中缠绵热烈的拥吻,是那段感情里,我与谢沉对彼此迈出的第一步。然而,从迈出第一步起,谢沉就一直想要后退,退回他谢家人的身份,退回一切都未发生的从前,只是在一开始,我还没有察觉而已。 在一开始,我只是一味地沉浸于甜蜜的恋情中,我的心中只有欢喜和甘甜,如有春天里的蝴蝶终日在我胸腔中翩翩飞舞,每一天,我都期盼着与谢沉的相见。 因知谢沉清晨时必会来棠梨苑向我问安,从前在衣饰上较为随心的我,在与谢沉心意相通后,却会在天不亮时就起身下榻,早早地盥洗后,坐在镜台前。 我会问绿璃京中最流行的妆饰是什么,我会将一支支簪钗配在鬓边必对,我会亲手研墨眉粉、调和胭脂,一点点为自己试绘妆容,直到自己对镜中人满意为止。 然而在忙碌许久,终为这一日的自己选好了鲜丽的衣饰等后,我又想到依我身份,不该在人前衣饰过于鲜艳。我不在乎我自己的名声,但我不想谢沉因我感到为难。 又将那些精心择挑的鲜艳饰物都摘下了,只是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碧玉流苏簪,因为那碧玉的簪身、珍珠的垂饰,似是茉莉青翠的梗叶、雪白的花苞,令我想到夏天里的某一日,我清晨醒来时,枕边茉莉香气清幽、沁人心脾。 谢沉在天明后来向我问安,一如既往地不能久待,早上只能和我说几句话就走,因他有官职在身,不可误了上朝的时间。 我自不能使谢沉因我误朝而受责罚,心中再怎么依恋不舍,也只能压抑着,在人前做端庄的夫人,和谢沉说几句得体的话,就送他离开。 我送谢沉到棠梨苑外,在花圃旁,在后方侍女都离得远远时,轻声问谢沉道:“好看吗?” 可能因为我从来没问过他好不好看之类的话,谢沉闻言微怔,在清凉的晨风与淡微的花香中,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 明知后方侍女们什么也不知晓的,但我仍是以妇人掠鬓的寻常动作抬手,似在不经意间撩了撩鬓边的流苏。风中摇曳的流苏,将我低声询问的话语撞挤得断断续续、若有羞意,“就……好看吗?” 一瞬的安静后,谢沉嗓音轻低如暗夜里耳畔呢喃的秘语:“好看。”朝阳初升的曙光映在他洁白的面颊上,微微的红晕,似霞光落在美玉上。 太阳尚未真正升起,而我心中似已落满温暖的日光。我在将要升起的朝阳下,轻对谢沉道:“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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