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是身体哪里在疼,我似乎浑身上下到处都在难受。因为心太过痛苦,将过往情意完全撕裂的巨大痛楚,压住了身体的其他所有难受,我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正在剧痛,只是感觉我自己似正发抖,正不受控制地冒冷汗。 “不知道……不知道……”我颤声说着,神思混沌不清时,见眼前萧绎忽然神色惊惶。 萧绎眸中陡然浮涌出巨大的恐慌,像看到了极为可怕之事。我随萧绎目光看去,见车厢地上正滴淌着鲜血,蜿蜒如血色的溪流。 我再支撑不住,最后的力气也被抽离出身体,在满目的血色中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我不知我在黑暗中沉浮有多久,昏黑的睡梦里亦似有无尽的痛楚纠缠着我,我如堕血色尘网,百般挣脱不开,只能受困其中,饱受苦痛煎熬。 不知是因梦还是其他,终于睁眼醒来时,我的身体仿佛经受过一场大仗,疼痛虚弱疲惫,似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唇齿间尽是酸涩的苦药味。 榻边的萧绎,原正喂昏睡的我喝药。他见我醒了,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他似想开口却又选择了沉默,只是执帕子拭了拭我沾药的唇角,又舀了一勺热药,吹了吹热气后,送到我唇边。 车厢地上狰狞的血色,是我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但那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此刻还萦绕在我鼻端下。我眸光看着萧绎,开口哑声问他道:“我这是怎么了?” 萧绎却微垂着眸子,似在有意避开我的目光,他低着眼帘轻声说道:“先趁热将药喝了吧,喝了药,身体就会好些了。” 我不喝药,仍是盯着萧绎问道:“我怎么了……” 萧绎沉默着,端捧药碗的手似都觉吃力。他身体僵硬,许久,慢慢抬眼看向我,眸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我面上,缓缓地低声说道:“大夫……大夫说是……小产了……” 一瞬间,我脑海空白,像是听不懂萧绎这句话,似这句话很难理解,需一字字拆开思量,好一会儿后,我才醒过神来,明白了这话,是在意味着什么。
第79章 “……没事。”我这样说着, 心里想小产就小产吧。 这时候怀孕,云峥也许会怀疑我腹中孩子是萧绎的。即使我怀胎十月、平安将孩子生下,孩子将来也得不到来自他父亲的疼爱, 而只能得到冰冷的冷漠和怀疑。稚子何辜,我又为何,要与不信任我的男子,生儿育女呢。 “没事”, 我这样对萧绎说着,并对神色不安的萧绎, 努力释然地微笑,以宽他心, 希望他不要为我担心。 然而微笑着说“没事”的我,却有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了下来。我控制不住, 边哽咽着道“没事”, 边泪水簌簌如断线珍珠,不断地滑落我的面庞。 我哽咽地无法再言语, 我侧首将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泪水静静地洇湿了软枕,似我心中的痛楚流之不尽。 萧绎弯身为我揩拭泪水,他指尖颤抖着拂过我的脸庞, 似他因为怜惜不忍,此刻心中亦有着破碎的痛楚。萧绎没有多问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在我的身边, 始终寸步未离。 因妇人小产后不可立即下地走路,也不可坐车颠簸, 需要卧榻静养一段时间,是夜, 我没有动身离开萧绎的这处别院。 从前我从未在这处别院过夜过,即使有次萧绎病着,我曾想留下照顾,但天黑前还是离开了。虽然我心中光明正大,但也顾念着云峥的想法,不想云峥多想吃醋,不想他心中不悦。 但今夜,我却什么都不想顾念了,再多的顾念与谨慎,得到的也只是丈夫的怀疑与指责,又何必处处小心翼翼。 就算我今夜并不在萧绎这处小院中,难道云峥就会信我与萧绎之间清清白白吗,他早就自有定论,那定论胜过我与他的过往,我与他的感情,或是说,曾经的感情。 身心极为痛乏,似那深深的疲惫感已深入我灵魂深处,我如世间一粒微芥,没有任何气力去做任何事,也什么都不愿多想,思绪略微牵扯一缕,就似能牵连出无穷无尽的痛楚,为不使自己溺死在苦海之中,只能麻木。 我在这处小院待到翌日,期间萧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劝我用饭吃药。暮时,我想下榻走一走,萧绎就为我披了一道白羽斗篷,仔细为我戴好风帽,而后搀着我的手臂,扶我慢慢地走至室外廊下。 正在下雪,庭院里青砖地与老树枝桠上,都已覆着一层淡淡的白。雪花如吹棉扯絮般随风飘舞在将暗的暮色中,我望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仿佛心是空的,空茫茫一片,如是皑皑的望不尽的白雪。 适时,小院门上侍从来报,道是云世子来访,我抬眸看去,见云峥正站在院门处,云峥没有进来,就站在门边飘雪中,遥遥地漠然地望着我与萧绎。 不知怎的,我思绪忽飞回数年前的上元之夜。夜风寒冷,夜色暗沉,可那一晚向我走来的云峥,却像是在夜晚亦可光明照耀的太阳,他热烈地到来,温暖了我的心,燃热了我的心。 可是眼前之人,却不能再使我的心暖热,他竟比这漫天冰雪,犹令我感到心寒齿冷。 然我尚是云峥的妻子,再怎么心寒齿冷,总要先回到云峥身边。我欲向云峥走去,可手臂仍被萧绎挽着,萧绎并不松劲半分。 我侧眸看向萧绎,见萧绎神情严冷地望着远处门边的云峥,眸光凛若冰雪。 萧绎向来性情文弱和善,无论对谁,都是神色温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萧绎这般神色冷沉,仿佛对远处的云峥,有着不共戴天的愤恨。 “我要回去了”,我轻声对萧绎道,“我有些话想和云峥说,让我随他回去吧。” 萧绎转眸看向我,眸中似有挽留,似有许多的话想对我说,但最终还是选择尊重我的意愿,将手缓缓放开了。 我慢慢地走向小院木门,走到云峥身边,云峥也许在看我,又也许没有,只是在看飘飞的白雪。我上了云家马车,云峥不久后也坐上来,辘辘的马车行驶声中,我和云峥谁也没有说话,车中寂静,车外雪声沙沙。 昨日云峥对我时,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言语也是。但这会儿的云峥,无论是在小院门边,还是在马车中,他都是沉默的,亦是面无表情,似是大雪掩埋了一切。 是对我心灰意冷,对我已无话可说,连一句嘲讽都不屑言语了吧。我亦沉默着,直到回到博阳侯府,与云峥都是一路无言。 并没将我怀孕又小产的事,告诉云峥,想想也是毫无必要。既我与云峥的感情与婚姻已是如此不堪,夫妻间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又何必多此一句,自取其辱。 反正那孩子已经不存在了,又有何必要告诉云峥那孩子曾存在的事实,难道告诉了云峥,我与他之间不堪的婚姻现状就会有所改变吗? 若是告诉了,说不准还会招来云峥对孩子血脉的怀疑嘲讽,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又何必要残忍地承受他|她生父这般的羞辱。 回到云家寝居时,我望着室内熟悉的一应陈设,想着新婚之时,我把此处当成我与云峥的小家,精心地装陈布置。 从珠帘绣幕到榻几案桌,每一处我都费劲心思、力求完美,日常室内的花草,我也都会亲自修剪插瓶,若花朵略有憔悴,我就会立即更换。 而今,我有多久没做这些事了呢,高几花觚里的插花,花朵都已凋零干净,只留残枝,孤零零地插在觚中。 从前那些鲜亮的日子,从前那个鲜亮的我,仿佛都已远如隔世,都已蒙上了时光的旧灰。 搁在窗边榻几上的绣箩,我也有许久没碰过了,绣箩内,有一只才绣了一半的婴儿肚兜。和云峥决定要孩子时,我就开始为我和云峥将来的孩子亲手绣做肚兜,手下一针一线,都寄托着我对孩子的爱,我对云峥的爱。 然而后来我与云峥关系越发冷僵紧张,我不愿以糟糕的心境绣做这只肚兜,气急之下,就暂时搁置了刺绣。而现在,不必再接着绣了,往后也无必要了。 我望着肚兜上未完成的长生锁刺绣,想着昨日失去的那个孩子,再极力克制,心中亦浮起难言的隐痛。我揭开纱灯灯罩,将这只肚兜放在了烛火上,不远处,云峥看着我的动作,燃烧的火焰遮掩了他面上神情。 灰烬落地时,我看向云峥,说道:“我们和离吧。”
第80章 那之后的事, 我只断断续续记得一些,记得我与云峥在余下的婚姻里,夫妻之间, 再无情意可言。 清醒时,我与云峥终日冷对,同寝同食,却如陌路之人。而醉酒时, 云峥有时会忘了他所以为的奸夫是谁,会逼问我那人是谁, 会叫嚣着要杀了那人,但在酒醒后, 他会因为身份悬殊的不可为而深深痛苦,他的怒火总会成为刺向他自己的尖刀。 但无论如何痛苦, 云峥都不肯与我和离。无论我向云峥提说多少次, 云峥都不同意和离,不同意与我断了夫妻的名分。 云峥对我道:“我不会与你和离, 我们成亲时,曾许下誓言,幸觅比翼,恩爱不移, 长相厮守,此生不离。你不守誓,我守, 云峥此生只会有虞嬿婉一位妻子,云峥不负、不离、不弃。” 若是外人听着, 真似是情深意重的话,但其实它是一道沉重的锁链, 死死地锁着将要沉水的破船。明明已经情意荒芜,婚姻不堪,云峥却不肯放手,似宁与我同沉水底。 云峥和我说:“我活着便要守誓与你做一世夫妻,没有人能从博阳侯府、从我身边带走你,你若想离开我,与你那相好长相厮守,那便等我死吧。” 我不想云峥死,我只觉疲惫不堪,心灰意冷。我感觉我与云峥的婚姻,像是初冬凝冰的湖面。薄薄的一层冰,并不能容纳两人的重量,我与云峥身在冰面上,我和他都清楚地听到冰裂的声音,都清楚地看到冰面裂缝在一道道延展开去,裂痕越来越多,崩溃是随时可能的一瞬间,而后我与云峥都会坠入冰水,会坠入漆黑无边的深渊里,会终将溺死。 何必如此,既已情断,分开各走前路就是,何必非要将无情人绑在一起,此生同沉深渊。云峥不可理喻的执着,使我从提出和离到真正离开云家,耗时了将近两年。 我与萧绎,应就是在那两年里,从小姨与太子,成为了真正的情人。应是彼此长久的陪伴照顾,渐渐转为了男女之爱吧,关于这件事,我尚没有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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