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登基后的萧绎,一日朝后单独召见了他。萧绎要他安分,道先前不追究他诸多罪行,只是因顾念着她,道留他一命容易,杀也容易,若他云峥往后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唯死而已。 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并未有何忤逆言语。如今萧绎执掌大权,为保全自己、保全云家,他只得暂时隐忍一切,隐忍而后谋,史上多的是不得善终的皇帝,哪怕为此要穷尽一生的光阴,他也绝不放弃,他一定要再走到她的面前,与她执手终老。 萧绎似是洞悉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追究,只是边批看着奏折,边淡声道:“你是否以为,朕做她的丈夫,不及你?” 他心中深恨而沉默不语时,见萧绎抬眼朝他看来,眸中寒讽掺杂着杀意般的冰冷,“朕再如何,至少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妻子,如孤魂游走在大街上,无家可归,至少不会让她在其他男子的榻上伤心流产,在她这辈子最痛苦伤心的时候,不在她的身旁。” “朕在颜面上确实不及你,若朕是你,早羞愧而死,又有何颜面对她纠缠不休”,萧绎问他,“云峥,你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他不知他那一日到底是如何走出了皇宫,他似魂魄离体,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被粉碎的残肢断臂,麻木地飘走在人世间。 神思最是混沌惊乱时,他迷乱地想起小时候的他,张扬自信,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世间万事,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做到,能够得到。 可这一生,他能再与她执手吗,他不确定,这一生,他都不能确定。
第91章 萧绎似天生就要比其他孩童心思敏感, 从三四岁时记事起,尽管周围都是大人,可他用他孩童的双眸看他们时, 却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话后音”,看到他们在说体面动听言语时,不自觉微动的眉梢,微斜的唇角, 所暴露出的真实想法。 母后温柔慈爱待他,并不在他面前说何丧气言语, 可他却能看到母后心中深深的忧虑与哀怨,愁怨似海, 望不到尽头。 父皇在朝臣面前,会似慈父嘱咐他好生认字学诗等, 但他却能感觉到父皇说话毫无真心, 父皇并不在意他,父皇眸中尽是淡漠。 当秦贵妃在人前和蔼地关心他时, 他只觉秦贵妃面上的缕缕笑意似是一柄柄弯刀,要伺机从他身上剜下一块块血肉来。 周围的宫人们,虽日常恭谨神色、对他如仪侍奉,可他却能从她们的眉目间、在她们暗递眼色时, 看出许多许多的事来。 目之所及,耳之所及,一切都令幼小的他感到心神疲惫不堪。 方才三四岁时, 他就觉这人世间沉重且虚假,每日只要见到人, 就似四面八方有无数藏在笑脸后的真实情绪,汹涌如潮地向他倾轧而来, 吞没得他感到呼吸不畅。 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本该是母后,母后真心爱他,是世间唯一真心爱他的人。可是母后体弱多病,常年都在静养,他不能烦扰母后,使母后更添心事、无法休养,只能自己默然承受。 日常他也不能在母后身边久待,因母后患有心悸症,静养时不能有任何声响打扰。他想默默陪伴母后也不能,若他待在母后身边,母后就会强撑着精神照顾他,他的陪伴,是母后的负担。 于是很多时候,幼小的他就一个人待着自己的殿里,他不出去见任何人,也令宫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就一个人待在深广的殿宇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时,却也十分地空旷,仿佛风吹过时会有空洞的声响,那种声响,似乎叫做孤独。 直到这一日,母后来看他时,身边随侍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母后说少女姓虞名嬿婉,是新来的小女官,往后也会与他常见面。他看向少女,少女如仪向他行礼,唤他“太子殿下”时,两颊笑涡清甜,如盛蜜酿。 母后虽然爱他,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日常也无法陪伴在他身旁,许多事情,都是虞女官在做。 虞女官日常穿梭在他和母后之间,她会带他至书房念书,她会送来母后给他的甜点,她会将他新写的字拿与母后看,再回来告诉他,母后是如何夸赞勉励他。 从前除母后外,他同任何人相处,都暗自有种不得不忍受的感觉,但渐渐,他发现他不但不需忍受虞女官,在与她相处时,甚至还心境轻松地近乎是在享受。 这是与母后相处时也不会有的。母后不得圣宠,心中装有太多的愁怨,他靠近母后时也会感到心情沉郁,如乌云笼罩,阴雨绵延不绝。 可在靠近她时,似有温和的轻风,柔柔地拂过他的心房。他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心境,他也不知为何,只知他在看她时,并不似看别人时感到烦躁困扰,她似琉璃纯净,笑也自然,嗔也自然,并不矫饰,她待他是一片无暇烂漫之心,他感觉得到。 她的到来,似让世界也对他敞开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周围有再多人,他也不会似从前感到窒息难受,外人笑脸后的种种心思再也倾轧不了他,他眼里只看得到她的笑容,纯洁天然,明媚灿烂。 她的到来,似是雨露阳光,令灰暗的世界另有了一重美丽的色彩,母后也因为她,面上笑意比从前多了。她心地柔善,知道母后心思沉重,总会想办法逗母后开怀,母后很喜欢她,私心里将她视作自家人。 因为喜欢和信任,体弱的母后几乎是将他托付给了她,她与其说是母后的女官,更像是他的,每日大都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特殊情形下,夜里也会与他同榻而眠。 他从前希望别人离自己越远越好,外人靠近他时,他心中会难以自抑地感到不适甚至难受,但对她,他却是反的。 与她越近,他心中越是放松,在她以为他会害怕雷电,而在雷雨夜里陪伴他入睡时,他也没有拒绝,好像她可以靠近到他任何地步,甚至一直到他心底深处。 他对女子这另一性别的感知,完全来自于她。流垂如水的帷帐内,她乌滑如瀑的长发、白皙娇嫩的肌肤、温热绵软的呼吸,和与他说话时清甜婉转的语调,为他编织了有关女子声香色的全部想象世界。 在雷雨声中睡不着时,她就躺在榻上与他玩手影,不时亮起的闪电中,一双双活泼的生灵映在帷帐上追逐飞舞,飞鸟相伴高飞,蝴蝶追着蝴蝶,他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她玉白的手指纤细柔软,似是纤弱无力的,可却轻轻一勾,就能曼妙幻化出整个世界。 与她一起,外界风雨再大,他也可安心而眠,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一天夜里,她忽然就坐了起来,神色惊怔迷茫。他从未见她如此,顺她目光看见床上的血迹,一瞬间脑子也木了,想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却伤了她,他匆忙下榻,欲速传太医侍卫。 但她比他反应更快,似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双颊登时浮起鲜艳的血色,红彤彤地似冒着热气。她动作飞快地将沾有血迹的床单卷了,抱在怀里,赤着足,就噔噔蹬地跑远了。 他以为她是受伤流血,着急追去,但被外殿的嬷嬷等拦住。嬷嬷说她无事,说此处自有宫女收拾,请他到另一张榻休息。 他不相信这些人的话,他知这些人或与秦贵妃有勾连,他担心她出事,非要见她不可,最后是母后到来,母后私下告诉他,她没有受伤,只是有了女儿家的事,让他不要担心。 他那时年幼,还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知这不是病症或是受伤,稍放下心时,亦难完全感到安心,总觉每月流血许多是件可怕之事,很是担心她的身体。 母后自不会有他这样幼稚的念头,想得更为深远。此后母后在得空时会特别留意名声良好的世家少年,他在询问后得知母后是在为她相看未来夫家,母后将她视作家人,说等过几年她就适龄婚嫁,母后想到时候为她指个好人家。 “谢尚书的儿子才名在外,博阳侯府的公子,听说也年少有为……” 听母后说这些话时,他心中涩涩的,一想到她几年后就会离开他,他不能再与她朝夕相见,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年幼的他当然并不懂得男女情爱,单纯就只是不希望她离开他。母后看得出他面上的不快不舍,含笑宽慰他道:“她长大了,往后定是要嫁人的。女子的一生,应是和丈夫在一起的,怎能迫她一辈子都孤零零地待在宫中呢。” 他没有说话,却不由在心中想,那他做她丈夫,不就可以了吗。 他默默想着时,又听母后在问宫人那些世家子弟的年纪,说她未来夫君最好与她年纪相仿。他算着他和她的年纪,想他与她年龄相差八岁,八岁,似也不是遥不可及,他快些长大就好了。 然而年幼的他不懂得,时光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停留,她远远地走在他前面,也并不会在原地等他。
第92章 八岁那年, 他不得不与她分离。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年,母后病逝,他也在父皇的冷漠和秦后的歹心下, 险些病死。 病情最重时,他缺药少食,几乎是全靠意志力硬捱了下来。他想他不能死,他若死了, 她作为他身边最后的近侍,知他生前是如何被秦后苛待迫害, 定会在他死后,被秦后给清理了。他要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护她, 无论如何, 他都要活下去。 他硬捱下了一条命,此后她被秦后用侍奉不力的理由, 赶出了东宫。他并没有强行留下她,东宫已不安全,他身边已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不想将任何祸端带给她, 在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之前,在他身边确定是天下最安逸之地前,他不会再靠近她。 遂当钦天监以天象进言“二龙不相见”, 父皇令他离开京城,独居千里外的行宫时, 他也没有带她一起离开京城。 尽管相比被困在东宫,去往千里外的行宫, 处境要好些,但只要他还活着、他一日是太子,秦党就不会放弃对付他,他仍身处险境,他手中仍无力量,他身边仍可能有重重危险,他不想连累她。 他在城门外的细雪中与她拥抱分别,他说他一定会再回到她身边,她也说她会在京中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她柔声地劝慰他,叮嘱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双目滢滢,瞬眸时泪珠滑落。 来不及有太多的伤别离,他就在前往行宫的路途中,听到了她为谢尚书冲喜的消息。他记起钦天监与谢家有亲戚关系,他恍然醒悟为何父皇会将他逐往千里之外,他意识到她为他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明白她落泪是为何,心中惊痛如狂澜迭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6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