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依旧是一副认真凝视她的神气:“我才没有说笑。我那婶婶也跟您一样是鹅蛋脸,大眼睛,可惜我没带她的照片,您自己瞧了估计也会说像的。” “真有这么像?”刘妈疑惑。 “真有这么像。”闻亭丽很肯定地点头,“她面皮还没您白呢,我都不敢猜您当年有多好看。” 刘妈苦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是还过得去,现在么,老菜皮一张还有什么可说。” “老?”闻亭丽讶笑,“您可一点也不老。” 刘妈觑着闻亭丽,这孩子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让她心里既疑惑又欢喜,不由问道:“闻小姐猜我多大岁数。” “四十多岁,最多四十五。” “哪有!”刘妈皱眉笑道,“都五十多了!十八岁进的陆家,一转眼都快四十年了。” 闻亭丽一震:“五十多?您看着实在年轻。您这些年一直在陆家?东家一定待您很好吧。我妈说,只有日子过得极顺心的人才会显年轻。” “是很好。”刘妈叹息,“前后三位陆先生都待下人极好,尤其是我们这位澄少爷,那叫一个斯文和气哟。可是东家再和气也没用,我这辈子还是没少受气。” 半个钟头后,刘妈已经将闻亭丽视作自己的半个知心人,对其大吐苦水,从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子说起,一直说到更不成器的小儿子,一个劲地发牢骚。 闻亭丽耐心聆听,每当刘妈说到委屈处,她就会充满同情安慰几句,刘妈颇受触动,话题也就越扯越远。 “所以您的小儿子跟陆小先生差不多大?” “同一年出生的。”刘妈感慨万千,“但澄少爷自小就懂事,自己一个人也能玩,也不吵也不闹的,不论学什么一遍就能学会,不像我家那个,除了捣乱别的都不成。” 闻亭丽诚心诚意地说:“我听老人说,这样的孩子坏就坏在懂事晚,但只要懂起事来,比谁都孝顺体贴,所以您不用发愁,您的儿子日后一准不会叫您失望的。” 刘妈多多少少被这话安慰到了:“不指望他们孝顺我,少叫我受点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我这两个不肖子这些年闯过多少祸,记得有一年,我那小儿子喂坏了三爷最喜欢的一匹马,亏得澄少爷拦在头里,不然这崽子准被三爷狠狠排揎一顿,只是澄少爷原本就跟三爷不亲,这一来,三爷就硬说澄少爷是为了气他才如此,老太爷听见这消息,就以忤逆长辈的名义,叫澄少爷在外头罚跪了一下午,可怜澄少爷本就有哑疾,被冤屈了也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只膝盖都跪青了,唉,这事说起来都是我们的过错,儿子闯祸,我这当妈的也跟着没脸。” 闻亭丽一怔,陆老先生处事竟如此不公么? “那时候您的小儿子多大?” “十岁。” 所以陆世澄当时也才十岁。 陆老先生为着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竟毫不留情地处罚尚未成年的长孙,为的还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实在是出人意料,陆世澄父母早亡,陆老先生即便要偏心,也该更偏疼无人照拂的长孙才是。 转念一想,上次黄远山就说过,那位陆老先生一向更偏疼南洋姨太太所生的儿子,再加上陆世澄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遇事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倘若那两位叔叔能言善道,自然有各种办法挑拨他们祖孙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见,陆世澄成年之前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她“咦”了一声:“对了,说到陆三爷,我来陆公馆几次,好像从来没见过陆老先生和陆三爷,这地方如今是陆小先生一个人住么?” 刘妈点头:“三爷现在一个人北平,老太爷则大半时间住在南洋。” “陆三爷为何不在上海住?” “三爷跟我们少爷——”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刘妈陡然顿住了,忙不迭认真一番回想两个人刚才的对话,悬着的心落了地,闻小姐从头到尾不过是接她的话而已。 她讪讪地说:“瞧我,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问闻小姐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就是脚上有点疼。”闻亭丽伸手摸摸托盘里的毛巾,“毛巾有点凉了,能不能请您再帮我弄条热的来,我想趁热敷一敷。” 这孩子说起话来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刘妈忙不迭说:“这房里没开水,我去后厨房弄点热帕子来,闻小姐在这等一等。” 刘妈一走,闻亭丽便一瘸一拐挪到了门边。 这时,外头三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了。 高庭新说:“改日高某陪陆先生去虹口参观参观,逸菲林这个游乐场值不值得出资,陆先生一看便知道。” 陆世澄翻了翻他们带来的文书,无意间一抬眸,就看见刘妈端着托盘从公馆东侧的小客厅出来。 他正要收回目光,一怔之下,忽又将视线挪回去,定定看了几秒,随即转头找寻陈管事的踪影,陈管事大约是在忙别的事,也不在附近。 再看一眼刘妈出来的方向,又看看拉着窗帘的客房,他瞬间做了个决定,举了举那份计划文书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又抬起腕表看看时间。 高庭新和孟麒光都是人精,见状忙笑道:“既然陆小先生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们就不继续叨扰了,陆小先生独具只眼,相信不久就会给我们回消息。” 陆世澄起身跟二人握手,令下人领他们出去,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掉头朝另一侧走。 孟麒光转头若有所思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看了看主楼的东翼。 “在看什么?”高庭新好奇。 孟麒光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走吧。” 陆世澄径直踏上台阶,朝厅内一看,陈管事果然不在里头。 他迅即转头看向书房,门关着,走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里面并无人影。 出来后四下一顾,确定这周围一个下人都没有。默了默,他扭头看向东边客室的方向。假如一个人要从陆家弄东西,此刻无疑是个好时机。 毫不犹豫地,他轻步向闻亭丽所在的客房走去,地毯够厚,步伐很稳,一路走过去半点声音都无。 即将到门口了,忽向后一收,尽管视线收得够及时,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闻亭丽正坐在床边捧着她的小本子在读单词。 她今日穿着洋裙,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就那样垂落在床边,脚下原本穿着一双白袜子和黑色娃娃头皮鞋,现在左边的鞋袜都脱了,露出雪白的脚面,脚踝处略有些红肿。 她并没有四处走动,而是留在客房里背单词。 陆世澄不免有些懊恼,在门外怔立几秒,正要转身离去,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的门把手,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刘妈?” 闻亭丽一跳一跳出来了,见是陆世澄,不由有些吃惊。 “陆先生?!” 陆世澄只好佯装无事回头看向闻亭丽。 他无法向她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 倘若声称自己是过来寻陈管事,闻亭丽也知草坪上有的是下人,要传话不必他亲自过来。 可要说他专门过来探望她的伤势,他和她好像没那么熟。 在他踟蹰的这当口,闻亭丽仿佛也察觉空气中的不对劲,狐疑地望他一眼:“您是来找我的?”
第27章 陆世澄当机立断从她手里抽走单词小本子,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想起一件事想问问闻小姐,所以过来看看你走没走。】 闻亭丽神色一松:“您要问我什么?” 忽然想起自己脚下未穿鞋,她脸一红,忙说:“您稍等一等。” 说着像刚才那样一跳一跳退回去,嘴里道:“您过来之前也不先打个招呼,我还以为是刘妈呢。” 她顺手把门关上。 陆世澄就这样被晾在了走廊上,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四周,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他的陆公馆。 好在他只在门外等了一会,闻亭丽就重新把门打开,这回她穿好了鞋子。 “您说吧。”穿上鞋袜后她似乎疼得慌,说话时只能倚在门上。 陆世澄望一眼她的脚,体谅地指了指房内的沙发。【进去坐,我问完就走。】 闻亭丽却有些腼腆:“没关系的,您在这儿说吧。” 陆世澄想了想,便要在她的小本子上写字,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路易斯大夫,请这边走。咦,少爷怎么也在这儿?”陈管事震惊地看看陆世澄,又看看闻亭丽。 闻亭丽忙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陈管事未再多问:“这位是路易斯大夫,他看外伤很有经验的,闻小姐进去吧。” 又对陆世澄说:“少爷是先问话呢,还是先请路易斯大夫给闻小姐看病?” 陆世澄瞥向闻亭丽,问完他便可以借故离开了,但她似乎疼得厉害,出于礼貌,只好指了指房内,先给她看病吧。 这当口刘妈回来了,见状,忙放下托盘扶闻亭丽进了房间。 陆世澄不便跟进去,就那样再一次被晾在了走廊里。 房间里,闻亭丽正用英文跟路易斯大夫交流自己的伤情。 她语调轻快,英语说得也很合文法。 陆世澄边听边想,不必猜,路易斯大夫很快也会变得话多起来,果然没一会,路易斯的口吻就不似刚进屋时那样严肃,甚至还“嗬嗬嗬嗬”地笑了两声,刘妈也对闻亭丽颇有好感,进屋后一个劲地帮忙递水递药。 陆世澄插起了裤兜向外走,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回身,才发现陈管事仍站在自己后头,从陈管事满脸讶色的模样来看,俨然也对闻亭丽这出众的交际能力感到吃惊。 陆世澄率先离开走廊,陈管事回过神说:“快七点了,我让他们将少爷的晚饭呈上来。” 二十分钟后,路易斯大夫提着医箱出来了。 “胳膊和膝盖上的皮外伤已经弄好了。比较严重的一处伤是左踝软组织的水肿,不算重,刚才我给密斯闻做了包扎和固定,休息几天问题不大的。” 陆世澄跟路易斯大夫握手致谢,陈管事让人送路易斯大夫出去。 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趁着眼下清闲,陆世澄到书房里回了几封信,不久就有下人在偏厅摆晚膳了。“澄少爷,晚饭好了。” 陆世澄刚出来,就看见刘妈扶着闻亭丽出来。 闻亭丽一面艰难挪步,一面说:“刘妈你别送了。路易斯大夫都说我的伤一点也不重,况且上药之后也不疼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左边的脚踝上缠上了纱布,远看活像包着一颗大蒜。 抬头看见陆世澄站在偏厅的餐桌旁,她忙停下来说:“多谢陆先生帮忙请大夫,对了,您刚才要问我什么事来着?” 陆世澄自是无话可问,但如果不问,他先前的行径就显得极其鬼祟、极其可疑了,刚好他心里有一件事疑惑很久了,便煞有介事令人将纸和笔拿过来,忽一眼看见桌上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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