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18周岁,对不对?” “嗯……” “老师我跟你这么大的那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月份吧,”别枝轻吸了下鼻子,压下泪意,勉力笑起来,“那年我收到了医院的确诊单,它告诉我,说我确诊了遗传性卵巢癌。” “——” 乌楚惊骇地抬眼。 “我的外婆是死于这个病,去世很早,我没有见过她,我的妈妈也是这个病,遗传性的,”别枝轻声说,“她很年轻的时候就遇到我爸爸了,她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变基因,她告诉了他,但他很可怜她,所以他们相爱,结婚,还想要一个孩子,即便害怕,她还是没有提前做切除手术……” “我妈妈在27岁那年生下了我,也是那一年,她确诊了卵巢癌。” “他们一起彼此扶持过六年的时间,六年,听着不久对不对?但其实很久很久,久到足够把所有的爱和承诺都消弭,变成厌恶,痛恨,到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 乌楚嘴唇颤栗,像是难以置信,“叔叔抛弃了,阿姨吗?” “是啊。”别枝声线微颤,还是竭力让自己平静带笑地说出来,“他放弃了她,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然后转头就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她停顿,去找女孩的眼睛:“所以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只比我小七岁。” 乌楚嘴唇轻颤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是啊,那时候我也不明白,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凭什么这些要我来承受,我做错了什么?” 乌楚颤栗着眼眸看她,盯着她的唇,像是在等一个渴望至极的答案。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别枝轻声说,她看着乌楚,像是看着过去的那个自己。 “永远有人相对幸运,也永远有人相对不幸着。” “即便是纵向看自己的来路和归途,也是一样的。你是一路走过来的,对吗?你离开了你原本的学校,你是他们之中最杰出的一个,你比他们看到了更多的风景,也承受了比他们更多。可是那些更多里,我们总会遇到那么几个相对幸运的时刻,让你觉得天边的晚霞很美,觉得头顶的云很漂亮,觉得有一瞬间的风吹过去,带着凉爽的花香……” “乌楚,这一切,都只有活着,才能感知得到。” “……”乌楚眼泪垂洒,哽咽,“可是老师,我怕,我不知道还要经历什么……” “是啊,老师知道,老师也有过很累,很怕,想要放弃的时候。” 别枝对上女孩的眼睛。 “我不会骗你,活下去很疼,真的,比长眠不醒疼多了,这个世界总是能在你以为自己背着龟壳固若金汤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击垮你,可是乌楚,就是会痛,知道痛的对面是什么,会渴望着朝对面走过去,那才是活着。” “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让自己努力了这么多,你看,你的对岸就近在咫尺了。” 别枝朝乌楚伸出手。 在这许久的交谈里,她一点点挪近,靠向那段没有防护栏的天台边沿。 别枝轻声说。 “咬咬牙,走下去,不会像跳下去那么快,会崎岖、艰难得多,但是会踩上实地。” “踩实了这一步,然后是下一步……” “总有一天,我们会翻过这座山去。” “……” 女孩眼底强撑的情绪终于破碎,像泄洪,她颤声低头:“老师……” 别枝眼底绷到快要断裂的弦终于略微松弛。 她知道,她把这个女孩救下来了。 她蹲在那儿,朝女孩伸出手,离她咫尺之距:“来,握住我的手,先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好吗?” “……嗯。” 乌楚擦掉眼泪,扶着天台边沿,艰难地起身。 垂在外面的腿折回,踩住天台边沿,她扭回头去握别枝的手。 然而就在这一瞬,天台门的方向,别枝身后,兀地响起了凌乱上楼的脚步声。 “……!” 乌楚受惊,猛地抬眼。 就是这一分神的刹那,她踩在天台边,穿旧的早就磨平了花纹的鞋底踩过那些堆积的施工粉尘,却没站住,狠狠地向外一滑—— “小心!!” 天台门方向惊声连起。 要喝退来人的别枝猛然转回,瞳孔一缩。 乌楚已经满是惊恐地向后跌去:“老师——” “乌楚!” 那一瞬间太短,不足思绪。 别枝只是本能地从蹲姿起身扑向前,想要拉回倒下去的女孩的手。 她拉住了。 但是她拉不回。 无处借力几近平坦的天台边沿。 高烧虚弱了三日的身体,在这一刻以眩晕感给了她最残忍的报复—— 咫尺间,两道身影前后坠了下去。 “别老师!!!” “别枝!!!” 别枝听见了毛黛宁嘶哑的声音,被撕碎在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风里。 五楼的距离太短暂,坠下不过刹那。 在那一刹那里,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无数道人影,却停留在最后的,唯一一个念头上。 她拨出去的最后一通电话,原来还是给他的。 希望庚野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希望他…… 替她好好活着。
第29章 庚野订的是周三晚上飞广平市的航班。 当天下午。 去山海市北城区的一路上,后视镜里,林哲的目光都钉子似的牢靠落在他身上。 “看路,别看我,”庚野靠在座椅里,半合着眼,懒着声线,“我还不想在开始新生活前,就和你一车两命。” “你想得美,我钻石王老五一枚,大好的恋爱等着我去谈,我又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为什么要跟你一车两命。” 林哲冷笑着转回车前。 但没坚持上半分钟,他的视线又落上来了。 庚野终于睁开了眼,像是被气笑了,他冷漠地扯着唇角,长腿往前一踩。 “你要不停下车,坐过来看?” “……我单纯好奇,你是不是叫什么脏东西鬼上身了?”林哲咬牙切齿的。 庚野轻嗤,懒得接话,瞥向窗外。 “你今晚真要飞广平?” 林哲不死心地确认,“真不定回程的机票?” “你是祥林嫂么。”庚野似乎被烦躁驱散了最后一丝耐性,他压着漆眸转回,冷白眼睑下透着淡淡的一点乌色。 显然,至少最近几天,他都没休息好过。 红灯亮起。 林哲趁机回头,眉头紧拧:“你跟我实话说,你和别枝,到底发生什么了?” “……” 车里沉默。 几秒钟后,才听得一声漠然清冷的嗤笑。 那人侧眸,瞥去窗外。侧颜冷峻,长睫在他眼底压下一截沉郁的翳影:“怎么,我在哪、去哪,还都要与她有关么。” 要不是时候不对,林哲都要听得气乐了,他转回去:“作为你兄弟,我倒是想替你否认——你给我们机会了吗?” “庚野,你扪心自问,十九岁以后,你人生每一个重大转折的拐弯点,哪个没有别枝的影子?” “……” 红灯转绿,林哲撒气地一脚油门踩下去。 别人都不知道庚野当年是为什么转性的,作为庚野年少时的唯二死党之一,林哲却再清楚不过。 庚野的重建与倾圮,都是别枝一人之力。 如果没有她,庚野绝不会是现在的庚野。 七年过去,那些和她有关的,早已长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人如何能割舍掉一部分的他本身? “今后。” 长久寂静过后。 庚野垂手,拨开了烟盒,他低下头,颧骨将侧颜线条拉得凌冽,如劲弓弦张。细长的香烟在薄唇间衔起,舌尖将滤嘴抵至犬齿下。 “咔嚓。” 爆珠被咬碎,薄荷味溢散于唇齿间,叫那种幻觉似的血腥味被覆盖。 庚野仰起下颌,青雾遮了他眼底漆黑沉晦。 那人像是笑了,声音却低哑,像蓄着场将要倾圮的山洪暴雨。 “今后都不会再有。” “那你在山海市这七年算什么,”林哲越想越气,“你以为我是傻逼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么多年只要一放假就回来、就守在这儿,守得跟他妈望妻石一样,我会不知道你等的是谁?” 烟气过肺,呼出,薄薄的青雾缭绕,又被冷白修长的指骨夹着香烟,漫不经心地拂散。 “算什么,”庚野轻嘲,“算及时止损。” “你自己说这话你他妈自己信?!” 林哲重重地一拍方向盘。 “你爷爷当年是拿入伍的条件才把你扣在了国内,你这几年豁出命去立功,什么都不要了,跟他反目成仇也要退役、转业,你为的是什么?” “你不就是为了不被限制出境、为了能去找她!?” 吱——! 轿车终于在司机的暴怒里,被一把方向盘,拐进了巷口。 车头对着面低调个性的门牌。 那是个私人设计的logo,纯黑色底质上,亮银色标线,画出了一圈圆月。 而圆月之前,斜枝上栖着只鸟鹊。 图案下印着花体英文:MOON。 隔着车窗,庚野无声望着这个当年出自他亲手设计的logo。他曾想把它做成一阵风,能替他越过他无法跨越的浩渺山海,抵达大洋彼岸。 想将来某一天。 她也许后悔了,她会走进随便哪家门店,告诉店员。 我叫别枝。 我找你们老板。 只要你给他打一通电话,他就算断了腿,爬都会爬来见我一面。 “……” 林哲抓着方向盘,气得呼哧呼哧地:“难道我不想你真放下了、真脱离苦海?可是庚野,你是放下了吗?这七年里,别枝是绷着你的那根弦、也是拉着你的那根线,现在她回来了,你却突然要把这弦松了、把这线断了——” 林哲狠狠扭回头:“我不觉得你是要爬上来,我看你更像是要在悬崖边解开安全带!” “……” 庚野垂了眼。 睫羽覆过他漆黑的眸,将里面的情绪隐晦。 “是,我放不下。” 那人望着,夹在指骨间的香烟猩红的火,灼灼地燃向指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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