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在县中读到最后一年,继续读书的话就要考大学。 方廷玉打算考同济大学。 祝青青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考浙江大学或者安徽大学?” 离徽州最近的两所大学,一所是杭州的国立浙江大学,一所是安庆的省立安徽大学,都是好学校,无论考上哪所都能光耀门楣。 方廷玉撇撇嘴,没有回答。他可还记得那年祝青青对岳汀兰说,她老家有个哥哥,在杭州读过大学,八成就是浙江大学。他才不要跟那个人做校友! 而同济大学……同济在上海,而上海外号“东方小巴黎”。 祝青青又问:“你打算学什么呢?” 方廷玉说:“数学。” 祝青青点头:“嗯,你国文不好,英文也不好,学数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方廷玉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是听季先生说,数学乃一切科学之母,祝青青那个哥哥不是学化学的吗?那他就要学数学! 祝青青哪里知道他的这番小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就算学数学,国文和英文也还是要考的,还有半年,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每天的大字不能断,再多加一张,卷面漂亮得分也更容易。”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帮方廷玉复习国文和英文。 有时候岳汀兰也来绣楼旁听——岳锦鳞那件事过去后,岳汀兰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淡,反而岳濯缨主动提出收祝青青做干女儿,因而两个女孩的关系更亲密了。 春夏之交,开着小轩窗,清风送荷香,吹得桌上的宣纸“哗啦啦”地响。方廷玉皱着眉、托着脑袋背英语课文,祝青青拿着戒尺坐在一旁,一边监督他,一边和岳汀兰说话:“你过两年也要从县中毕业了,打算怎么办?” 岳汀兰从没想过:“还早呢。” 方廷玉背错了一个单词,祝青青耳朵尖,伸手拿戒尺敲了他一下,继续说:“不打算考大学吗?” 岳汀兰手托着脸,打了一个哈欠:“以后再说吧。” 八月份考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有一天,花匠来报,说发现戏台边的那棵柳树死了。 二叔听了有点怏怏的:“这怎么闹的,多不吉利。” 方廷玉豁达地说:“这有什么,花开有时节,草木有荣枯,再补上一棵好了。” 花匠领命要走,方廷玉转念一想,又叫住他:“别再种柳树了,栽一棵杏树吧。” 祝青青爱吃杏,还记得那年在绣楼里吃杏时,她抱怨过,小时候家里奶娘嫌杏子伤胃,从不许她多吃,每年她都巴望着邻居家的杏树结果子。 哼,什么邻居家,八成就是那个什么哥哥家! 刨柳树再种杏树那天,方廷玉和祝青青跑去围观。花匠先把柳树伐倒,然后把根刨出,再把杏树补种进去。 祝青青看着倒在地上的枯柳树感叹:“真是世事无常,那年在戏台上唱《花田错》的时候,这柳树还繁茂得很呢。记得那天晚上咱们俩在戏台上说话,还老被柳枝打到头。” 她伤感地念起诗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方廷玉说:“死都死了,还想它做什么?不如想想往后,等杏树开了花,结了果,咱们就有杏子吃了。” 花匠“扑哧”一笑:“我的少爷,哪有那么快,杏树要两三年才结果呢。” 方廷玉听了讪讪的,对祝青青说:“那先念两首关于杏花的诗词来听听。” 祝青青想了想,念:“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方廷玉打断她:“听着凄清,换一首。”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再换。”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得,我算听出来了,写杏花的诗词就没喜庆的,对吧?” “差不多吧。” 方廷玉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文人是怎么回事啊,老写些不高兴的事。” “可不是,高兴的时候忙着高兴,哪还有空写诗词呢?” 方廷玉眼珠子一转:“说起来,听你背了那么多诗词,倒没见你写过。不如你今天写一首应个景,名字就叫《甲戌年九月方园观栽杏有感》。” 祝青青断然拒绝:“我不写。我爹说过,自有《诗经》以来,到两宋终结,诗词意象都已经被古人用尽了。宋朝以后就再无绝句,都是拆组前人的,我才不要丢人现眼呢。” 方廷玉觍着脸磨她:“不要这么严肃,作着玩而已,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又不懂诗词,怎么笑话你?” 禁不住缠,祝青青沉吟了半天,说:“那就作一首《青玉案》吧。” 她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幼小杏树,清一清嗓子,念:“亭前垂柳别依依,秋醒早,呼朋起,相引南园种及第,绿水照鸿,小眉青翠,长日明光丽。荼?开败将离近,一夜薰风浓带雨,春华落尽子满枝,黄昏已迟,桑榆非晚,嫁杏拟何期?” 念完她又解释给方廷玉听:“及第就是杏树,杏花别名及第花,将离是芍药花的别称。这首词,上阕写秋天种杏树,下阕写来年结杏子。因为亭前的柳树枯死,所以秋天呼朋引伴,在南园种下这棵杏树。栽杏这天,阳光明媚,池水碧绿,你我年少,日久天长。等到来年,荼?花开败,芍药花要开的时候,杏树也要结果子了。一场春雨后,杏花落尽,杏树结果。杏树都结果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嫁呢。” 听到最后,方廷玉糊涂了,问:“跟少女出嫁有什么关系?” 祝青青点点他的额头:“你还真是不学无术。” “嫁杏,说的就是女孩儿出嫁。 “传说古时候,有一家人种的杏树只开花不结果,后来找了个媒婆,为杏树披上嫁衣。第二年,杏树果然结果了。从那以后,诗人们就常用嫁杏来代指女孩儿出嫁。 “张先有一首《一丛花》,里面就有一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听了她的解释,方廷玉眼神里猫着坏,狡黠地笑:“哦,懂了,原来我们祝博学思春,暗示我赶紧娶她过门呢。” 祝青青折下一枝枯柳,追上去抽打他。 打累了,两个人并肩坐在柳树干上,“呼呼”地喘气。 方廷玉望着细瘦伶仃的小杏树,说:“等来年结了果子,一起吃杏子啊。” 杏树两三年结果,他今年十八岁了,奶奶说他二十一岁前不许娶亲,满打满算,那时距离祝青青离开方家还有三年。 如果这棵杏树争气,三年里结了果,那他们这一生,至少还能一起吃一次杏子。
第8章 :瓶镜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方家老铺出了一件大事。 老铺伙计纪春生,要娶掌柜海棠。 消息一公布,上下哗然。 海棠原是方家丫鬟,后来嫁给了老铺的前任掌柜钱掌柜。钱掌柜死后,她凭借着钱掌柜遗孀的身份和经商才能,在老太太的支持下,才得以继任老铺掌柜。 而纪春生,出自泾县千百家造纸作坊中的一家,在家里是次子,继承不了家业,才进徽州府成了方家老铺的学徒伙计。 一个是年近三十的寡妇掌柜,一个是不满二十的后生伙计。 以世人的眼光来看,未免太不合拍了。 但到底已经是民国,婚姻恋爱自由,别人也只能在背后嚼舌根。 最后跳出来阻拦的,是二叔。 海棠在方家时,二叔就对她垂涎三尺。后来海棠离开方家嫁了人,二叔也一直耿耿于怀。 那年夏天在泾县消暑时,他就发现了海棠和纪春生之间的暧昧,原以为也就止步于暧昧了,没想到纪春生这小东西还真有胆娶海棠!二叔心里顿时醋意滔天。他以方家二老爷的身份到老铺去,向海棠提出来,结婚可以,但要让出掌柜宝座。 “当初当上这个掌柜可是借着钱掌柜遗孀的名义,现在你都要当纪夫人了,还有脸霸着掌柜的位子吗?” 他一副无赖嘴脸,但说的话不无道理。 他们的吵吵嚷嚷引来了周围铺子伙计们的围观,二叔越发得意,吵得更大声了。 在众人好奇的围观中,海棠又羞又窘,被激得就要答应让出这个掌柜了。 最后是方廷玉解了她的围。 二叔一来,祝青青就悄悄溜走了,跑回家找方廷玉当救兵。 方廷玉骑上自行车载着祝青青赶来,按住海棠正在捋钥匙串的手:“方家用人一向举贤不举亲,海棠姐稳坐掌柜,靠的是每年给老铺赚的利润,不是什么钱掌柜遗孀的身份。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家老铺改姓钱了?掌柜身份还要给姓钱的世袭了?” 二叔语塞。 他今天这一闹,虽然是有醋意大发的缘故,但背后也不是没有别的盘算。 他知道,海棠做丫鬟时就和方廷玉关系好,方廷玉还为了海棠打过自己。 逼海棠退位,他也是为了在生意场上夺方廷玉的权。 逼退海棠后,他想要保举的人是海棠的小叔子,钱掌柜的弟弟。 这位小叔子也在老铺里做事,一向和海棠关系不睦。论起做生意,他手段庸常。但他也是个在风月场里混惯了的,和二叔一向关系很好,平日大家一起喝花酒,他常向二叔抱怨海棠。这次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共同策划的。 二叔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方廷玉却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细和打算,一句“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家老铺改姓钱了,掌柜身份还要给姓钱的世袭了”出口,打得二叔方寸大乱。 方廷玉步步紧逼道:“让海棠姐下去,倒是想让谁上来?二叔心里有人选吗?有的话倒是亮出来看看,这位新掌柜在能力上比海棠姐高在哪里?” 二叔哪里还敢说,只得咕哝了一声“咱们走着瞧”,便狼狈地转身离开了。 见没热闹看了,围观的众人也都散了。 回到老铺里,关上门,纪春生感激地往地上一跪:“少爷、少奶奶,你对我们夫妻俩的大恩大德,我纪春生铭记于心。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海棠是再嫁,纪春生也没有什么钱,又怕夜长梦多,两个人便打算赶在九月初把婚事给办了。 虽说是再嫁,但纪春生家人和海棠娘家颇为开明,不忌讳旧俗,一切都照初嫁操办。 海棠娘家在一个叫樟潭村的小地方,她回娘家待嫁,邀请方廷玉、祝青青一起去小住两天,祝青青便又带上了岳汀兰。 樟潭村是个沿江的小村落,一行人沿新安江坐船去樟潭。作为东道主,海棠给他们介绍家乡的风物:“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比不得徽州府,但也有奇观——村子里有一棵老樟树,快一千岁了,村里老人说是当年留侯张良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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