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打断她的话:“张良是秦汉之间的人,死了已经有两千年了。这棵树才一千岁,怎么会是他种的呢?” 海棠一愣:“这我倒是不清楚,村里老人们也是口口相传,或许是传讹了。” 方廷玉嗤笑道:“祝博学,你能不能有一分钟不卖弄自己的学识?” 岳汀兰好奇地问:“留侯,这个封号好奇怪,为什么要叫留侯?” 方廷玉道:“张良是秦汉之交的大谋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帮汉高祖刘邦打下了大好江山。但是刘邦好猜忌,登基称帝后把开国老臣一个个都找借口诛杀了。张良见后,心灰意冷,为保全性命,自请辞官归隐。刘邦假装君臣情深,假惺惺地封他留侯。这个留,就是留人的意思。” 他前面还说得有模有样,后面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祝青青想反驳他,想到他之前那句“祝博学”,又懒得开口,只转过头去憋笑。她边笑边在心里纳闷,岳濯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会有一个这么痴憨的女儿? 私下里,岳濯缨曾跟她说过:“我这一双儿女,锦鳞天生痴愚,汀兰只懂憨顽,没一个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 他又说:“不过痴憨有痴憨的好处,人太聪明了也未必是好事。” 祝青青觉得奇怪,他的口吻怎么和奶奶一模一样?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未来会在“太聪明了”这件事上吃大亏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船靠岸了,樟潭村到了。 一进村,祝青青就看见了那棵高大的樟树。虽然在船上质疑过这棵树的“血统”,但真看到树的时候,祝青青还是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樟树,树干之粗,似乎得十几个人才能合围得起来。 站在树下看,树枝上系着许多红绸带,有的红绸带一看就经年日久,被风吹雨打得落了色,变成了淡粉色;有的末梢还系着铃铛,风一吹,和树叶一起,发出叮当哗啦的脆响。 海棠笑着解释:“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向樟树许愿,这是我们乡下的习俗。” 岳汀兰问:“许愿?求什么?” 海棠笑:“女孩儿还能求什么,姻缘呗。” 方廷玉惊奇地问:“准吗?” 祝青青嘲笑他:“你是女孩儿吗?” 方廷玉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祝博学!祝无情!” 他们暂住在海棠家。 晚上,方廷玉睡不着觉,悄悄起床,出门闲逛。他逛着逛着就来到了樟树下。 夜晚的山村万籁俱寂,方廷玉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千年古樟,枝繁叶茂,但总有那么两三点星光穿透罅隙,落进他的眼睛里。 夜风微凉,吹得铃铛脆响,仿若少女的笑声。方廷玉突然想起一句词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呸,我是被“祝博学”传染了吗?他在心里笑骂自己。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去瞟树上那些红绸带和铃铛。 这棵树已经一千岁了。一千年,多少代人更迭,多少红颜少女变成白发老妪?一条条许愿红绸,鲜红的、苍白的,崭新的、敝旧的,都是业已凋零的,或终将凋零的少女情愫。当年把它们系上去的人呢?被流年偷换去了何地? 方廷玉把手揣进上衣兜里,兜里有一块红绸,是海棠姐白天偷偷塞给他的。他踌躇了很久才把红绸带拿出来,对着罅隙间的星光看了很久。 上面写了字:青玉案,执子之手,天长地久。 字很小,透着一股羞怯,像一个难以启齿,即使私下里也不好对自己的心言说的秘密。看了半天,方廷玉还是把红绸带塞回兜里。 算了,人家又不想和我天长地久。 他又悄悄溜回了海棠家。 第二天,祝青青和岳汀兰陪海棠试妆、试嫁衣。 到底是小地方,西式婚礼还没有流行开,海棠出嫁,穿的依旧是旧式的凤冠霞帔。一屋子红嫁衣、红喜字、红窗花,喜气洋洋,这天阳光灿烂,照进屋子里,满屋子金红。 女孩儿们的事,方廷玉一个大男人不好掺和,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间,听她们在里间笑闹。 他边听边无聊地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乱涂,涂出一张女孩儿的脸来:神采飞扬,眼神狡黠,志得意满,十分嚣张。 手指往上挪,又画一幅:眉心微蹙,眉尖下耷,眼神乖顺,可怜巴巴。 他伸手在这个人像的额头上戳了戳,说:“装可怜。” 他又戳了戳另一个的鼻尖:“两面派。” 祝青青和岳汀兰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可惜是中式婚礼,我还没见过西式婚礼呢。”不无遗憾的声音,是岳汀兰。 “西式婚礼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婚纱、白头纱,无聊得很,我倒是更喜欢中式婚礼。”是祝青青。 “你见过很多西式婚礼?” “嗯,还当过花童呢。就记得新娘的婚纱拖尾好长,举得我手都酸了,花童的礼服蕾丝又硬,磨得小腿疼。” “我听人家说,西式婚礼不吹唢呐,放的是什么《婚礼进行曲》。” “嗯,我觉得那调子怪丧气的,听得让人想睡觉。我给你哼一下,是这么个调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方廷玉“扑哧”一笑,手指一歪,把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勾得嘴角下撇,变成了一张不高兴的脸,怒视着他。 这个祝青青,怎么专爱败人兴致?叫她“祝无情”真是半点不冤枉她。 又听见岳汀兰说:“海棠姐一身凤冠霞帔好漂亮啊,我也想试试。” 海棠爽快地说:“好啊。青青呢,要不要也试试?” 方廷玉竖起了耳朵。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蝉鸣,和里间衣料的窸窣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里间门突然被“哗啦”一声推开,岳汀兰探出头来喊方廷玉:“二哥,快来看,青青穿上嫁衣好漂亮!” 方廷玉想表现出不屑一顾,双脚却不听使唤,游魂一样飘进去。 祝青青正坐在梳妆台前,别别扭扭的,用一种很拧巴的姿势朝门口半转过身来,微垂着双眸。 明亮金黄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和鲜红崭新的“喜字”窗花照进来,祝青青坐在阳光里,嫁衣鲜亮,映得面色绯红,红盖头半遮,一只角垂在眉上。祝青青有一双天然的妩媚长眉,修长、纤秀、婉转,充满欲说还休之意,是她平时装乖巧、柔弱、委屈的法宝。只要她眉尖一耷,即便知道是假的,方廷玉也恨不能倾尽所有,只为换她笑靥如花。 但此刻,她那平日如展翅欲飞的长眉却那么不作假地温顺着,像飞鸟小憩。 方廷玉的心瞬间柔软如古樟树上随风飞舞的许愿红绸。 他脱口而出:“好看。” 祝青青“扑哧”一声笑了:“教了你多少唐诗宋词,夸人还是只会说好看。” 几天后,纪春生来迎亲,方廷玉他们也跟着迎亲队伍回了徽州府。 九月中,方廷玉终于收到了同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方家阖族,家家户户都登门贺喜。二叔二婶虽然平时和方廷玉多有龃龉,但到底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在亲戚朋友们“教导有方”的夸奖里也有点飘飘然,眉开眼笑地张罗设宴庆祝。 借着高兴劲,方廷玉趁机提出带祝青青一起去上海。 一是为陪读,二是为让祝青青开开眼界,方便以后更好地打理生意。 二婶一向看祝青青不顺眼,她离了眼前,自己反而舒畅,因此便没有反对。 收到通知书后不日就要开学,于是一整个九月,方家上下都在为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去上海忙前忙后。 离家前两天正好是中秋节。 全家张罗着清扫房屋过中秋,方廷玉和祝青青也凑热闹去帮忙打扫客厅。 方廷玉拿着鸡毛掸子掸架子,祝青青拿着抹布抹条案上的灰尘。祝青青边打扫,边和方廷玉说话,一个不小心,碰到条案上摆的镜子。眼看镜子就要摔下去,方廷玉一声惊呼,从椅子上跳下来,伸手接住。 惊魂未定地把镜子放回原处后,方廷玉数落祝青青:“毛手毛脚。” 祝青青好奇地问:“我纳闷很久了,你们家在客厅里放镜子干什么?” 从一进方家她就发现,方家客厅条案上,左边放着一面镜子,右边放着一个花瓶,当中一面西洋自鸣钟,自鸣钟两侧还各有一个帽筒。 自鸣钟是为看时间,帽筒是为放帽子,花瓶也可以拿来插鸡毛掸子。 但这面镜子是干什么的? 方廷玉从她手里拿过抹布,小心翼翼地擦镜面:“这是我们徽州旧俗,客厅里摆东瓶西镜,中间放钟,图的是个好兆头,终(钟)生平(瓶)静(镜)。” 祝青青更加迷茫:“为什么不是终生平安?” “稀奇,天下竟然也有我们祝博学不懂的事情。” 祝青青伸手拧他一把:“快说。” 方廷玉解释:“因为我们徽州人家,男人多在外经商,女人多在家乡持家。所以摆东瓶西镜,瓶是平安,镜是心静,寓意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 祝青青冷笑:“这不对吧?为什么是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女人在家心静如水?男人在外面经商,花花世界满是诱惑,不更应该心静如水?” 方廷玉“扑哧”一笑:“行啊,那咱们俩,以后你在巴黎平平安安,我在徽州心静如水,怎么样?” 祝青青撇撇嘴:“你心静不心静关我什么事?” 方廷玉没再说话。 得知他们两个人要去上海,岳汀兰执意要“像大人那样”为他们饯行。 她做东,在“香雪帘栊”小酒楼订了个小包间。 今年徽州的夏天走得特别晚,尽管已经过了中秋,但还是浓夏景致。“香雪帘栊”外种了一排柳树,柳树高大,人坐在二楼包间里,推开窗,伸手可以抓到枝条。鸟鸣啁啾,偶尔还有大胆的雏鸟飞进来,在桌子上觅食。 岳汀兰得了岳濯缨的许可,要了一壶酒。 到最后,醉的只有岳汀兰自己。 作为方家长孙,方廷玉从小是在酒桌上混大的,酒量自然不错。而祝青青坚决不肯喝。 岳汀兰醉趴在桌子上,举着半壶酒嚷嚷:“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说着说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你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徽州。” 祝青青只好安抚她:“等你过两年考到上海,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岳汀兰把头埋在桌子上,伤心地摇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有些事情是回不去的,不是这么回事。”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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