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昭跟周医生讲起自己的梦境。 空无一人的外滩,天际蓦然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注视人间。接着东方明珠塔轰然倒塌,缓缓倒向陆家嘴那些参天的高楼里,大厦轰然倒塌。 她讲完梦境,透过落地窗望向烈日下的黄浦江,以及人潮涌动的外滩风景。 屋内外泾渭分明,外面阳光炽烈灼热,这里却凉爽宜人。周医生特意燃了支乌木沉香,屋里弥漫着清幽沉静的香气,令她生出一种昏昏欲睡的安稳。 周医生坐在单人沙发上,执着笔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困扰你。” 她陷入沉思,片刻后才说:“我醒来后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中,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比如跌入深渊,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浑身赤裸,被人围观。每次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是不是在亲友或者恋人关系上遭遇了挫折?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家庭,朋友或者恋人吗?” 她聊起自己的家人,周医生意识到这女孩家庭条件优渥,甚至个人条件亦十分优越。她暗自揣摩,空虚大概只是因为一切太容易被满足,或者学艺术的人总是敏感多虑,会因为金钱买不来才华而对自己不满。 养父母经营一家国际贸易集团公司,她没有详说是哪家公司,只说全国都有厂,总部设在浦东新区的外高桥保税区。以周医生丰富的阅历来看,可谓是金字塔尖的家庭。 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哥哥比她大三岁,弟弟比她小十一岁。养父母对待她爱如己出,一直以来都悉心呵护她,培养她。14岁时养父母送她去美国读书,高中毕业后又进入普瑞特艺术学院学习插画。只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读了两年便休学回国。 她只做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如果病人一味隐藏自己,那诊断治疗便毫无意义。周医生挖掘到话里隐藏的线索,温和地问:“你刚才提到了你是被领养的,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养父母对我很好。” “是怎么知道自己被领养的?” “我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带我出去玩,坐的出租车,中途跟货车相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现在的妈妈是我亲生母亲的亲姐,她收养了我。” “养母与你是有血缘关系的?她算是你的姨妈?” “是,她是我第二个妈妈。” “虽然是收养关系,你们一家也有血缘关系。” “也不算,爸爸妈妈是二婚,妈妈是哥哥的继母,我十一岁时,妈妈才跟爸爸生下弟弟。我跟哥哥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家庭关系复杂,周医生圈出关键词。她以引导的方式询问:“可以讲讲你对自己家庭关系的看法吗?爸爸有哥哥,妈妈有弟弟,是否会在家庭中感受到被忽视,被排挤?” 孟昭昭连连摇头,“他们对我很好,弟弟也很好。弟弟都不知道我是收养的,也不知道哥哥跟他同父异母。爸爸妈妈不告诉他,也不让家里亲戚告诉他,连外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家庭关系,他们真的拿我当亲生女儿。” “那哥哥呢?” 她怔了怔,随即端起咖啡杯,轻轻搅动了几圈,搅出小小漩涡。 “哥哥也很好,”她抿了口咖啡,又喃喃自语般说,“最近他回国了。” “你似乎不太愿意跟别人交流,一直都这样吗?” “不知道。”她显出倦色,一手托腮,只顾看着窗外出神。阳光潋滟,粼粼地洒在她身上,为侧脸镀上一层光。 周医生也不搅扰她的沉默。乌发雪肤,清丽纤细的女孩子,从小浸润在爱与艺术里,就连走神都有遗世独立的姿态。脸颊是晶莹剔透的苍白,气质是摇摇欲坠的忧郁,如同所有自恋的富家子弟,放任自己沉溺于无病呻吟中。她看上去脆弱极了,似乎被巨大的烦恼困扰着,可在现今社会,没钱才是最大的困扰。 当然周医生有职业素养,绝不拿单一价值观看待所有人,阶层不同,烦恼也不同。但孟昭昭始终在回避困扰自己的问题,周医生只能旁敲侧击,也许年幼时遭遇的车祸是症结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童年吧,还记得那场车祸吗?” “记不清了,只是那之后坐不了车,一坐就晕就吐。幸好有爸妈疏导,等再大点也能坐开得平稳的车,但偶尔还是会晕。” “会开车吗?” 她摇摇头,局促地换了个坐姿,脸上露出略微尴尬的神色。 “为什么不考个驾照呢?开车了反而不会再晕车。” 她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即使关于车祸的记忆早就模糊,但惧怕坐车的后遗症如影随形地伴随她长大。周医生想,这是导致她精神衰弱的症结吗? 无法定论,她换了个问题,“听你说两年前休学回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昭昭不愿再回答,只向她抱怨昨晚没睡好,想到此结束,下回再聊。 周医生送她走出办公室,温柔地嘱咐:“如果有需要随时过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把我当成情绪垃圾桶。” 昭昭笑着应了声好,又问周医生燃的香是什么牌子。周医生立刻拿出一盒赠予她,向她解释这是去尼泊尔旅行时,从某个集市里淘来的安神香,供僧侣诵经冥想时用。她接过香,感谢一番,暗下决心等状态好时再来一趟。 她搭乘地铁回家,不敢劳动司机,怕家里人知道她在做心理治疗。还是地铁最好,永远平稳,永远万无一失。 正是下班高峰,她被人群挤到角落,玻璃窗外黑与白应接不暇,荧光广告牌倏忽而过,只留下惨白的残影。暗下去的时候能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萎靡不振的模样,越看越觉得丑。她转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回了别墅,老保姆郑阿嫂正领着女儿郑小妹打扫。郑阿嫂瞧见她回来,朝楼上喊了声姐姐回来了,喊给孟醒听。 孟醒噔噔噔跑下来,左右打量,“给我带的东西呢?” 她从袋子里取出变形金刚的乐高递给他,问:“陈老师走了?” 孟醒一心扑在礼物上,举起盒子在耳边摇晃,嘴角裂到耳根,哪里听得见她的问话。 正值暑假,父母专门给他请了家庭教师补习功课。每周四天补习,两天学兴趣课,留一天休息,将孟昭昭衬成了闲人中的闲人。休学两年多,爸妈也不催她复学,任由她在家里住着,不想工作就不工作。偶尔让她出国散心,她也不愿意,一心一意呆在家里看书画画。现在哥哥从美国回来,她想她也该复学了。 孟醒抱着乐高,箭也似地冲上楼。郑阿嫂笑着说:“一下午都在念着姐姐什么时候回。” 她看厨师在餐厅摆了大半桌菜,问:“今天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 “哎哟,太太下午打电话回来,说是今天先生和哥哥都要回来吃饭。” 昭昭怔了怔,没再说什么,回房换了身居家服,坐在客厅里看书。 没多久孟传庆与许皎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客厅。孟传庆西装革履,头发乌黑,整齐梳与脑后,身姿挺拔,即使已过中年仍未发胖。拿许皎的话说,脱下西装穿件白衬衫还能冒充教授。许皎看起来更年轻,又有中年美妇的风韵。一双微微上翘的杏眼,一张下颌线分明的菱形脸,不笑时清冷凌厉,笑时令人如沐春风。许皎一如外表般自信强势,不仅是孟传庆的贤内助,也是公司的好帮手。 孟传庆笑着问:“昭昭是不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她露出小鹿般懵懂的神色:“什么日子?” “你哥哥生日都忘了,”许皎接过孟传庆脱下的西装,又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肯定也忘了准备礼物。” 昭昭呆愣片刻,才讷讷地说:“是忘了。” 孟传庆说:“我也忘了,我看你哥也忘了,就你妈还记得这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你们一个个没有仪式感,更没有家庭观念,我可是谁的生日都记得。”两人说笑着上楼换衣服。 父母弟弟都下了楼,四个人闲闲地聊了会儿天,才等到姗姗而归的孟亦林。 他从工厂回来,平时一直住在外滩的公寓。自从半年前回国,便被孟传庆分配去工厂锻炼。这期间,昭昭也难得见到他,更遑论交流了,两人已经几年没说过话。 孟亦林在玄关换鞋,孟醒跑过去迎接,连珠炮似地恳求他今天一定留下来陪他拼乐高。孟亦林换完鞋拍了拍他的头答应了下来。 孟醒高兴地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都在笑,昭昭也只得应景笑一笑,也不跟孟亦林打招呼就入了座。 寿星也是今天才想起自己是寿星,许皎给他斟了杯红酒,笑意吟吟地说:“要不是借着这个日子,你也不会回家。今天就住家里,喝点酒没事。” 她说完举起杯,孟醒也有样学样,举起自己的可乐,与母亲一同祝他生日快乐。孟亦林笑了笑,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擎着酒杯,轻抿了一口酒,酒杯遮挡间,不着痕迹地轻扫一眼昭昭。 昭昭即使不看他,也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她的心被烫了一下。 她举起酒杯,轻轻说了声生日快乐,只对视了一眼,他们便各自错开目光。昭昭抿了一小口,孟亦林一饮而尽。 生日祝贺只用了餐前十分钟,孟家人除了许皎,都不注重生日,连寿星也不在意。席间边吃边聊,大多是生活的琐事。 最后话题落到昭昭身上,孟传庆问昭昭下个月要不要带孟醒去日本玩。孟醒当然求之不得,昭昭也说好,接着说自己打算回学校复读。 孟传庆像听见不得了的事,瞪眼想了半天才问:“你不是早就毕业了吗?” 昭昭笑了起来,“怪不得我天天呆在家你们也不嫌我,是当我找不到工作吧。” 孟传庆说:“一辈子不工作也养得起,我看还是不要去了,你哥都回来了,你一个人去那边谁能照应?” 许皎也附和:“不要勉强自己,像现在就在家替我看着孟醒也蛮好的嘛,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美国。” 昭昭一粒粒拨弄着白米饭,如鲠在喉,却不能不说:“我一个人没问题,还是想完成学业。” 这时一直沉默的孟亦林开口了,“易礼在美国可以照应她,想去就去吧,念书本来就不该半途而废。” 昭昭觉得他这话有些阴阳怪气,仿佛在指责她从前半途而废,落荒而逃。 孟传庆和许皎不再发送糖衣炮弹,宽宏大量地表示尊重女儿的选择。 吃过饭,孟醒执意要拉着兄姐一起拼乐高。昭昭推脱说太累,要回房睡觉。 孟醒死活不肯放过她:“姐,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玩,我上了大半天课都没喊累,哥上了一整天班也没喊累。你说你今天出去做什么……” 昭昭为了让他闭嘴,推着他进屋,让他赶紧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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