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遂递给她一个乱看什么,别开小差的眼神。林沚宁放轻声音问他:“不是教我们吗?不教让我坐你旁边干嘛?” 程遂手搭在电脑上,稍侧了把,转给她看。屏幕上是一张错综复杂的思维导图,虽然专业词汇晦涩,理解不透,但是林沚宁还是看出程遂在帮他们搭建框架。 他拿手支着脑袋,意思是哥替你做到这个份上,还不能要求你坐旁边陪着了是吧? 林沚宁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默不作声地替他把电脑转回去,邵弋周也凑过来瞧热闹,恰逢她双手合十地拜程遂,邵弋周不知怎么回事,估计想着不能占人便宜吧,条件反射地拜了回去。 这一拜,惹来老师注目。 “在那儿桃园三结义的三个人给我站起来。” 没有指名道姓,大家互相张望,他们三人顶着全班同学审视的视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 孔托赶来机房的时候,三人已经在走廊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抱着保温杯来回踱步,嗓音像是磨钝了的刀子一样,不疾不徐地问:“一个班长,一个第一,一个黑马。听说你们已经拜把子成兄弟了?酒要不要?上我那儿一人拿个矿泉水瓶盖儿分一点呗?” 要不说是资深老师呢,阴阳起人来六套减五套的真有一套。 “还跟老师顶嘴。能耐了是吧,都这么能耐,在下面听什么课啊,直接上去讲好了。” 三人各怀心思,闷不做声。程遂和林沚宁倒是没什么,就是邵弋周的脸色有点难看。他这人好面子的,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长,被‘以身作则’教条浸染久了后,羞耻心比寻常同学重,负罪感将他圈紧,这事儿本该他来解释,可他措辞了很久,愣是张不开嘴。 林沚宁想跳出来解释,字没蹦两个,程遂就一股脑地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了下来:“这事儿怪我,是我违反课堂纪律,裘老师说了我两句。” 孔托往保温杯里吐了口茶叶,拧紧盖子,冲程遂招手:“怎么个违反纪律?” “把裘老师控屏的电脑解禁了。” “本事大了啊程遂。你今天敢解禁电脑,明天是不是就敢去校长办公室解他的假发扣啊?” “我说呢。” “什么?” “我说校长头顶怎么没发缝。” 原来是假发。 “......程遂我告诉你啊,别以为你暑假拿了算法金奖,就可以这么目中无人,什么课做什么事,不用我提醒了你了吧?” “这事确实是我不对。一会儿下课,我再跟裘老师好好认个错儿。” 孔托说他抓尖卖乖,他一改背抵墙的懒散姿态,满眼诚恳地道歉:“哪能啊。是真知道错了。” 这不是刚认识程遂觉得他满口胡诌的那会儿了,孔托承认,最开始的时候他对程遂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听到那句‘扶老奶奶闯红灯’,他一冒火,已经在心里给他打上了刺头的标签。 这个年纪的学生气性大,不好管,尤其成绩好的刺头更难对付,孔托在办公室抓耳挠腮,想着对付他的法子,却听年纪主任敲门进来,说他们班的程遂和林沚宁把一个贴非法广告的男子扭去了警局。 年级主任渲染着青年人的果敢和无畏,但是孔托对他的改观并不在他跟广告男的抗衡,而是在于他细致入微,会在看到小广告的时候,就意识到它是一个问题。多数青年人只能做到前者,而无法发现后者。 这事不仅让他对程遂发生了改观,也让他注意起林沚宁。 “知道错了怎么还跟裘老师顶嘴?” 这时,一直没说过的林沚宁憋不住,一双眼定定地看向孔托:“老师。顶嘴的不是程遂,是我。但我不觉得那是顶嘴,而是正常的沟通。” 看吧,现在的学生多能说会道,每一个上场打辩护都是稳赢不输的料。 林沚宁的声音太明亮,裘老师讲课时空了一拍,正好听见她的那句话。 他从教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纸,看到孔托的时候,裘波鸿先是跟他客套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辛苦他特地从办公室过来一趟,又说就因为他们都是好学生,才会把他们揪出来当典型。 他说的这些话孔托能理解,也一直顺着他讲,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了学生。 裘波鸿客套过后,终于切入正题:“他们三课上开小差我也不说什么了,四十五分钟的课,偶尔心不在焉几分钟也很正常,但是他们在我的课上做别的事,我觉得这是对我不尊重。” 说着,他把手里的纸质材料交给孔托。 “这是什么?”孔托翻看了几页:“社团申请表?课上填的?” 林沚宁:“没。这些表格是我上课路上恰好经过打印室,顺带打印下来的。打印之后就放一边了,碰都没碰一下。” “这是打算干什么?” “您不知道吗?”裘波鸿接过孔托的话:“他们几个最近在考虑创办心理社团的事。不知道孔老师对此抱有什么态度,关于学生创立社团这件事,我本身是持反对意见的。” “这事儿我真不知道。”孔托沉思了一会儿,带着质问的眼神,看向林沚宁:“已经在申请阶段了吗?” 他只知道程遂确实在暑假就跟校团委那儿达成了创办人工智能社团的共识,但是这事吧牵涉的层面太多了,他们的本质并不是为了培养一批对算法感兴趣的学生,而是站在学科的前沿,为文中树立高校先行者的形象。这里面有什么门道,他纵横高校这么多年,心里门清。 “还没。只是有这个想法。”林沚宁摸不清孔托的想法,她猜测孔托作为老师,大概率跟裘波鸿统一战线,班主任要是不同意的话,这事也难办,她只能再三保证,创社的事不会影响自身的成绩。 裘波鸿打断她:“保证?谁能保证。什么年纪做什么事,高中这个阶段,主要任务就是学习。” “这个问题么...裘老师,程遂同学其实也在着手社团的事,而且还是校领导批准的,这说明学校还是很鼓励学生们参与课外实践的。” 一直没说话的邵弋周也说:“裘老师,据我所知,创办社团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说申请大学的时候,会作为一个加分项被面试官发现。” “据我所知我们这里的大部分学生都走高考这条路。我还没听说哪个学校因为创办社团给学生们加分的。再说了,人工智能社团跟心理社团能一样吗?一个是前沿学科,心理社团用来干嘛?说难听点,学校已经安排了心理课和心理咨询室,再去创办社团不是多此一举吗?浪费时间又浪费资源。而且啊,现在的学生哪儿那么多心理问题,我看就是抗压能力差。” “我就有过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这种自爆式的回答,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所有人视线突然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胸口起伏了一下,看样子是在做心理建设。 程遂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想起她不受控制又拼命遮掩的情绪。 其实大部分人都偏向于隐藏自己的创伤,因为他们不想让一个脆弱的、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自我暴露在别人面前。程遂觉得林沚宁也是这样,可她却这么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们学校没有心理课,没有心理咨询室,我仅剩的一些判断都是来自信息混杂的网络。很多时候,能发现自己有心理问题已经是极大的困难,更别说针对性的治疗。您知道创伤会遗传吗?知道寄宿综合征吗?知道饮食失调吗?您听都不一定听过吧,又怎么会知道学生群体中已经有人存在危机呢?” 不少人对心理问题讳莫高深,避而不谈,甚至,很多家长无法理解孩子为什么会得抑郁症。 在他们百般寻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时候,的其实忘了一件事———抑郁不需要理由,焦虑不需要逻辑。为心理健康问题挣扎时,有很多事情就是没那么‘讲道理’,但它真实存在。 “并且,裘老师。我认为一件事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不应该由别人评判。” 所以,请不要你的价值排序来影响我的价值排序。 林沚宁说的每一句,都超过了裘波鸿的认知。但是他作为老师,作为相对权威的一方,他不觉得“正确”会在学生手里,更不会在任教第一年就让自己吃了学生的一通排头。 “你听听孔老师。我说一句话,她有十句话等着我。你是从镇中考上来的吧?也算是万里挑一了。你家长千辛万苦培养你,让你上最好的高中,他们知道你在学校搞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吗?” 用家长威胁她。 林沚宁觉得好笑。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被裘波鸿一刺激,偏要反其道而行的气。 孔托察觉到两人之间弥漫的硝烟,轻喊了她一声,示意她冷静一点。 但他丝毫没有责怪林沚宁的意思。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他几乎见证了每一代学生的变化。以往的学生好管束,是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很多的共性,但是现在的学生不同,他们身上的共性消退了,而那种属于自我的鲜明个性却在逐渐显现。 很多老师都觉得现在的学生不好糊弄,孔托心想,那是因为他们早在心里横起了一杆秤,关于是非对错黑白曲直,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标准。 你能说他们的标准是错的吗?似乎不能。谁不是从标准的迭代中过来的呢? 所以他始终无法只站在老师的角度去审视这样的一群学生,你不能要求他们只生活在你老旧的眼光里,他们是流动的,鲜活的,有自我意识的。 换句话说,是什么让他们与众不同,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是差异。 但他也理解裘波鸿,太有个性,对需要管理班级四十几位同学的老师来说,不像是件好事。 这时,他也只能磨盘两开,一边安抚林沚宁,一边对干瞪眼的裘波鸿说:“裘老师您也别生气。一会儿还有课呢,别伤了嗓子。” 他本想给他递水,递出去后才发现是自己吐了茶叶的保温杯,他缩回手,把保温杯夹在腋下:“你们几个真是太不像话了。有这么跟老师讲话的吗?都给我回到教室好好反省去。” 邵弋周老实:“那不用罚站了吗?” “站出名堂来了吗?赶紧回去,哪儿那么多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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