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沉默了。 杨浔也无意再为难,只是道:“你们真的打官司也可以,我只说最后一句,在法律上你们的义务是对医生坦诚,不提供干扰治疗的信息。你们有对医生完全说实话吗?没有一句谎话,没有一句隐瞒。” 又是一阵尴尬的默然,林父还在低头想着措辞,杨浔却已经走开几步,慢条斯理擦起眼镜,整理文件。 “你干嘛?”林父受不了他的怠慢。 “我在等你冷静下来。”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无理取闹吗?” “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女儿遇到这种事,换成谁都不容易。但我对我的手术很有信心,你冷静下来,一会儿医生才能对你提问。 医生的目标和你们家属是一致的,都希望她早点好起来。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去看看你女儿的情况吧。” 病房里林天恩已经平静下来,事情坏到某种地步,人就会显得心平气和。她戴着耳机,靠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神情恍惚。 张怀凝问道:“你现在能走动吗?” 林天恩点了点头,绕着病床缓步走了一圈。她的平衡能力尚可,没有搀扶时也不至于摔倒。张怀凝又示意她闭上眼,双脚并拢着站立,她只维持着半分钟就往一侧摔。好在林母及时扑过去抱住她,她倚在母亲胸口,没有动。半晌,衣襟上洇出一片泪痕。 林父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脸拧起来,心疼得几乎在打哆嗦,一扭头看向杨浔,眼神如急电惊雷。 习以为常,杨浔只是坦然拨开他的怒火,解释道:“这是 Romberg 测试,她的前庭平衡功能出了点问题。” 林母也赶到病房外,低声道:“我不是来吵架的,就是想听你说几句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现代医学有局限,所以医生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张怀凝道。 “可是你看别的病人,都是五分钟确诊一个,为什么我女儿就这么难?”林母之前去过诊室,已经看到了张怀凝新收的锦旗,“我们也没比别的病人更得罪你吧。” “想多了,病头难治,病尾占便宜。很多病人是在外面治不好,才带着报告来我这里看。但作为排除法,其他医院已经把不可能的结果排除掉了,他们是选择题。你女儿是填空题,一切从头开始。她的情况真的很罕见。” 她烦躁地捏了捏鼻梁,道: “你确定是实话实说了,没有任何隐瞒吗?” 林家夫妇对视了一眼,林母先开口,道:“没隐瞒,就算是没说的,也都是小事,一时我也记不清。” “那准备一下,我要做腰穿,这次躲不过的。另外我要给你们两个都验血, 可能是重金属中毒。” 腰穿抽脊髓液一般是内科医生的工作,张怀凝也是各中熟手,乃至于不是她的病人,都有医生愿意交付到她手上。同为神内的王医生家里有急事,就把手边的一个病人托给她。 他在电话里不停嘱咐道:“这个病人有点难搞, 要是他有冒犯你的地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对病人很客气的,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张怀凝道。 王医生的病人是个七十岁的退休老师,家属是与他小十五岁的妻子。果不其然,病人妻子一见张怀凝就闹,道:“怎么换了个护士啊?我不要护士,我要医生。” 张怀凝道:“王医生有点事,我也是医生。” “你不会是假的吧?听说有的医院会让护士假扮医生。”她狐疑地打量着张怀凝,道:“我不要女的,女的没力气,我要男的,你给我去叫男的。” “好吧,我去叫。”张怀凝笑着答应了,一扭头叫来了张宣,还特地领给她看,“这位可以吧?” 小张还在实习,没跟上医院的节奏。他的白大褂下竟然还打了一条领带。这衣冠楚楚的扮相,恰好契合了家属心中好医生的剪影。要不是他面嫩,把手一背,简直是专家主任的派头。 家属当即喜形于色,道:“好,这个好,就他来,我不要你。” 张怀凝便笑着把人招呼进去,对着小张道:“你快试,原本练手的机会就不多,现在还是患者家属主动要求给你练手。 ” 小张的前两针起手太低了,刺在尾椎骨上,没抽出脑脊液,只刺出了血。他慌忙地用棉球止血。第三针又太浅了,没有到规定的六厘米深度。 张怀凝哭笑不得道:“你是在给他抽脂吗?再来一次。” 小张摇头,说什么都不肯了。 “你这样子,过执业医师考试会很难的。你看我演示一遍。”张怀凝把穿刺针缓慢刺入,推进到某一处时手势放松,浅色的脑脊液注入针管。 张怀凝指给小张看,道:“你看,这种颜色,基本就是感染了。正常的脑脊液要清澈很多。” 小张忧心忡忡,道:“这种麻烦的病人肯定有事没事要投诉,知道我是实习生又要投诉。王医生为什么要把这种人推给你。” “别乱说话。”张怀凝横了他一眼。 她对王医生是有恻隐之心的,曾经有一次她听到护士们悄悄议论,道:“张怀凝太厉害了,升得这么快,过几年早晚是副主任了,王医生可怜啊,估计到退休都是主治了。本来还想着科里缺人,说不定混一混也能混上去,现在肯定是没戏了。” 与上一个病人不同,林天恩的脑脊液是肉眼可见的清澈,基本排除了感染的嫌疑。但配合 ct 已经确诊了椎管肿瘤,这也是她失禁和轻瘫的病因。在诊断小肿瘤时,影像确实不如脑脊液灵敏。 如果只是椎管肿瘤,又是良性,手术切除即可,就算术前做了检验,顶多是少一次麻醉,一次解决两个问题。 也不能怪杨浔,问题又回到了源头——动脉硬化不是病因,椎管肿瘤也不是病因,她只找到了症状,却没有完全确诊。林天恩的病没那么简单。 张怀凝终于等来了林家父母的验血报告。杨浔来找她时,见她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便道:“验血有结果了?” 张怀凝道:“她这个症状不可能是重金属中毒。” 杨浔道:“我知道啊,你偷偷验血肯定是别的目的,又不想让家属知道。你的猜测中了吗?” “中了,爸是 a 型血,妈是 ab 型血,为什么小孩会是 o 型血?” 张怀凝又去病房找了林天恩,她照例还插着耳机听歌。张怀凝顺手抽走她一边耳机,放在耳边听了听,笑道:“你听披头士啊?比我都复古。” “复古的复古就是时尚。”林天恩振振有词道。 “你的耳机声音开得很响啊。”几乎称得上震耳欲聋。 林天恩承认道:“我有点耳鸣。我在高一的时候就会断断续续听到声音。”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我有问过的。” “怕挨骂,那时我妈也在,我怕我妈说我耳鸣是因为耳机听多了,就没收我的耳机。” “放心,你妈不会的。这和你的耳机没关系。”张怀凝凑近她些,道:“你方不方便脱衣服让我看一下大腿。又或者和我说一下,你以前有没有做过激光美容?你身上是不是长过咖啡一样的斑?”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去年长了很多的斑,游泳的时候同学看到了,我觉得有点丢脸。就把压岁钱偷拿了一部分去做了美容祛斑。” “不是正规的美容院吧,正规美容院不会给未成年做美容的,还好没出大事。下次可别去了。我给你约了个 GD-DTPA 增强 MRI,下午去拍一下。” 林天恩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时有所感知,问道:“我是不是又要动手术了?” “害怕吗?” “不知道,很模糊的感觉。补习班的作业我还没写,我本来以为很无聊很普通的生活,好像突然就回不去了。”她扭过头,闭上眼,又是一行泪。“我想回家,不想待在医院里。” 林天恩年轻,脆弱,际遇坎坷,每一项都能诱起恻隐之心。 但医院的白墙目睹了太多生离死别,回应她的只有漠然。 张怀凝大可以说些空泛的套话,说她会好起来,健健康康出医院。但这点泡沫般的安慰全无意义,林天恩不会好起来了,从此以后,她有的只是相对的健康。高调子的希望只会催生更深的绝望。 她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在出生的那一刻,性别,阶级,家庭,遗传,很多事就已经不同了。吃苦不是福,很多事只是那么发生了,然后要去接受它。” “我不要听这种大道理,我接受不接受又有什么差别?”林天恩骤然发作,掏出另一个耳机愤然摔到地上。 “你自己会好过些,在意你的人也会好过些。至少挺过这一次你就真的长大了,没人会再拿你当小孩子看。”张怀凝弯腰,帮她把耳机捡起来,轻轻放到桌上,“你好好休息,日子还长着。” 张怀凝走了没多久,又有坏消息来,量体温的护士通知,道:“62 床又出问题了。” 林天恩聋了。 张怀凝反而释然了,她招招手叫来小赵,道:“这个病例很典型,很适合当案例。你要记住,病人永远不会按书上来生病。疑难杂症的三要素,现在全齐了: 自作主张的病人,满口谎言的家属,罕见病的非典型症状。”
第16章 你们和老天,都各退一步吧 张怀凝把心急如焚的林家父母叫进来,关上门,说出了酝酿已久的开场白,“先别急,我知道你们急,可为什么着急却不说实话呢?” 林家父母面面相觑,并不反驳,只是纯然的心虚。这次是林父先开口,道:“你都知道了啊,我也不是有意为难,确实有难处。” “这孩子不是你们生的,那她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母道:“是我们领养的。她小时候被家里人抛弃,丢在外面,正好我丈夫不能生育,我们就捡回来。没办法,留点心,健康的女孩到处都能捡。但是我们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也担心她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以后心里会有想法。” 林父看了妻子一眼,道:“我就说吧,早就该说了,不说也不能瞒一辈子。她不是没良心的孩子。” 真相比张怀凝预想中更惊人,本以为林天恩是夫妻中一方的孩子,再婚后留下来了。倒是低估了他们的善心,把一个没血缘的孩子当掌上明珠。 但张怀凝还是不假辞色,道:“你们在想什么啊,我都问了家族病史,肯定就是怀疑遗传病。你们不会不知道,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撒谎?” “我本来也想说实话,可是我怕孩子知道了,再大一些就想去找亲生父母。再怎么说,还是瞒过高考吧。我看你都找出问题,就……” “知道你们的不容易,可你们的隐瞒耽误了很多事,你女儿确诊了是 nf2,神经纤维瘤 2 型,这是一种遗传病。典型症状是牛奶咖啡斑,脊髓肿瘤和听神经瘤。她的脑硬化很可能就是 nf2 的一个非典型症状。她应该在去年就发病了,只是当时肿瘤比较小,没有明显感觉,同时因为脑内供血供氧不足,抑制了她脑内肿瘤的生长。可是血管重建之后,肿瘤得到了足够的营养,反而开始迅速生长其实按照正常速度,听神经瘤长势慢,不会那么快聋,但为了剧情紧凑,给肿瘤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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