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怎么办?再动手术吗?”林母道。 “现阶段的肿瘤可以手术治疗,也可以放化疗。我们内部也要讨论一下,会诊有结果了,会来通知你们的。”张怀凝顿了顿,道:“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nf2 是基因病,终身无法治愈,只能尽量改善。” 会诊时外科医生堆了一屋,唯独张怀凝一个内科医生。这种罕见病例已经五六年没碰上了,周主任也亲自参与,挨个问意见。 林天恩的肿瘤不大,没超过 3 厘米。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放化疗,好处是不用开颅,现阶段损伤小,坏处是肿瘤不会消失,再复发容易有生命危险。要么,动手术,切个干净,风险大,她的听力多半保不住,甚至会面瘫。 不管选哪一条路,处理完这一批肿瘤,早晚还会有下一批。可能是一两年后,也可能是二三十年后。 这就是 nf2 的特性,像是扫雷游戏,从确诊那天起,患者就会活在惴惴不安里。 包括张怀凝在内,多数医生的意见都是保守治疗。林天恩刚动过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肿瘤又不大。放化疗失败后,再动手术也不迟。 唯有杨浔持反对意见,道:“不会下一次了。我给她搭桥时,发现她的血管特别脆弱,甚至不如很多六十岁的老人。随着她年龄增大,情况只会越来越坏,一旦放化疗,给她开颅的风险成本会增加。要么现在开掉,要么就到此为止。我们这里不接受,国内也没多少医院愿意给她开,最多就去天坛。” 周主任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道:“有时候除了考虑风险外,还是要考虑病人术后的恢复质量,不要做半吊子事。还是让她上台吧。”他转向杨浔,道:“不过和家属商量的时候客气一点,婉转一点,意思表达清楚就行了。” 杨浔的视力很好,但他的眼镜是工作道具,每当有生死攸关的事情要交代时,他会特意把眼镜戴上。如此他能直视对方的眼睛,对面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把两张纸推过去,道:“这是风险告知书。我简单说明一下,两次手术间隔时间太短,而且手术风险原本就大。医院会尽力而为。还有一种方案是放化疗,但是如果放化疗情况不好, 就丧失了手术切除的机会。” 林父道:“你们是建议我们手术,那风险是什么?” “婉转来说,有极大的概率她会丧失听力。还有一定概率,她会面瘫。” 林家父母愣了愣,显然不接受他豪放的婉转,道:“她还这么年轻,她要是聋了,以后怎么办?” “就算放化疗,她的听力也很难恢复。还会有放化疗的常见问题,比如牙齿脱落,身体不适,掉发。” “你们医生也不能把风险全推给我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风险是共同的,医生有,患者有,家属也有,但治疗方案只有家属能决定。”杨浔顿了顿,道:“我可能说话比较直白,请见谅。这个孩子有遗传病,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老天没有指望她能活到现在。你们把她照顾得很好,也肯定希望她健健康康地长大。但现在的局面是,你们和老天,都要各退一步。” 林家父母同意了手术。这次是主任主刀,杨浔当一助打副手,还从麻醉科找了个老资历,做万全准备。 手术定在月底,内科的工作是尽量稳定病人的状态。这天从病房出来,张怀凝满心盘算着林天恩的事,没留神正对面气势汹汹杀来一个年轻男人。小张就跟在后面,一脸心虚朝着张怀凝比手势。 张怀凝不解,那男人已经堵住她,劈头盖脸,骂道:“我爸是退休教师,你怎么能让实习生给他扎针,你有没有良心啊,换成你自己的爸,你忍心吗?” “忍心啊。”张怀凝不假思索道。换成她亲爸,兴许就让清洁工上手了。 男人气急,骂骂咧咧起来,从她不讲医德一口气骂到搔首弄姿。骂得兴致勃勃,唾沫横飞,全然没顾及到另有两人已站在他身后。文医生在冷笑,杨浔则是面无表情。 “医院是你能闹事的地方?”文医生咳嗽了一声,“你要真觉得自己占理,你就把事情闹大。要不然,你就别来干扰正常的医疗秩序。让实习生做一些简单操作时,是医疗教学的正规环节。每一家医院都是这样。你觉得你爸金贵,不能被实习生扎,那别人的爸妈子女就不金贵了?到了医院里,你要明白,人人平等。” 这样的话张怀凝也能说,但她依旧一声不吭。她是真怕闹出大事来。 她慌的不是如此鸡飞狗跳的场面,毕竟更难缠的家属她也处理过。而是杨浔变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向着她最不安的方向发展。说出那句话后,杨浔再也当不成她生活的旁观者,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他们只是朋友。 杨浔的脸色极差。从未见他这般样子,又或是他从未展露在她面前。 沉郁的眉与眼,居高临下的蔑视,他的身量太高,这时候显得有些驼背,并不是疲惫的姿态,而是蓄势待发的暗示。重心向下压,是多数街头搏斗的准备动作。 男人嚷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这什么眼神?” 杨浔还是沉默。 “我说你别用这个眼神,信不信我打你?” 杨浔依旧沉默。张怀凝却对着他摆了摆手,几乎露出哀求的神色。一旦打起来,他必定会被开除。 男人还浑然不觉,依旧道:“我说不准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说话啊。你再这样,我就要投诉你了。不要以为医生就多了不起,你们和空姐一样,都是服务生。”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杨浔把胸卡取下来递过去,“你拿着去投诉吧。” 男人伸手要去接,却没有碰到实处,手悬在空中僵住了。杨浔也没有动,依旧用眼神压制着他。停滞的几秒间,空气都是粘稠的,野外纪录片里狮子捕猎前的片刻屏息。 好在男人只是满肚子坏水,却不傻。他没接,倒退两步,嘴里骂骂咧咧快步就跑了。 事情到底还是闹大了,秦主任把张怀凝叫去训话,“你也是,就瞎胡闹,这种人来医院把自己当成祖宗一样。你还派个实习生去。要是杨浔为了你,一拳把人打残废了。我看你怎么办,到时候你去外科上台。你学弟为了你够义气,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啊,再犯就罚了。” “对不起,我认真反思了,下次不会了。” 秦主任对她算是轻拿轻放 ,可一并被叫来的还有王医生,轮到他时就没那么客气了,“还有你,老王,老前辈了,不要欺负年轻人,你家里什么问题不能克服啊?谁家里没有问题啊?我爸还中风呢。还有张怀凝的女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四五十岁的主治管三十多的主任叫领导,也不是没有的事。工作上多放点心。” 王医生唯唯诺诺,一言不发,只低头偷瞄着张怀凝,眼神是全然的哀怨。 出了门,他又感叹道:“这次是我不好,牵扯到你了。主任说的对,不应该让你照顾我,应该我照顾你才对。你当值班总的时候,我已经是主治了,现在你是主治,我还是主治。怪我,主要我这人吧,也没什么用,医院没忙好,家里又顾不上。 ” 张怀凝讷讷,着实过意不去,真是好心办坏事了。后来才听说,王医生那时抽不开身是因为他女儿在学校摔断胳膊了。 王医生这类老医生在科室里地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论经验,他们是不缺的。但入行太早,学历不高,完全没有科研积累。张怀凝的才干又太强势,把他们混资历的路也都堵了。 她对他们不合时宜的怜悯 ——因为她注定会再朝上爬,而他们的路多半走到头了。 医院里闹得鸡飞狗跳,结果倒是闹事的那小子最得意。原来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深谋远虑。他是独生子,母亲死后,父亲和保姆再婚。继母指望着老头的退休金过活,所以老人一有病痛,她就急着送医望诊。 可这当儿子的志存高远,不在乎这点小钱,就等着老头一命呜呼,他能继承房产。这一轮半真半假着闹完,他就顺势让人出院了。 收拾病床时,护士见老人被一妻一子搀扶着离开,随口问候道:“老人家,你要出院了啊。” 老人回道:“出什么院,我回家等死去。” 整件事也算风平浪静地收了尾,但余波未消。文医生趁着个休息的空挡,把小张叫到无人处训话,“你看到张医生被人堵,你竟然跑了?你就算去医务处,甚至叫个保安来,我都算你用心。” 小张口不对心,连声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也没有经验,我慌了。可我也只是个实习生啊。” “别来这一套,你真以为我没看到啊?你那不是慌了,张怀凝被堵的时候,你躲角落里在玩游戏,连招放挺好啊。我劝你一句,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张怀凝是所有年轻医生里出身最好,你的小心思都用错了地方。” “张医生家里很有钱吗?” “你在这里读书也好几年了,复兴公园那里的洋房去玩过吗?知道那一片的房子当年是哪家公司修复的吗?不知道,上网去查一下。” “文医生,你真的误会我了。”小张心猿意马,又想着找补,可惜为时已晚。 “不信,是吧?你看到张怀凝那辆宝马了吧,之前还有辆保时捷。你知道她前夫做什么的?搞金融的,这种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如果张怀凝家里没背景,你以为金融男会看上我们这种小医生?” 文医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总盯着我了,我这人平头白身,没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奋斗,到现在还是租房的。我也是一步步过来的,知道有关系有背景的好处,但到最后人还是凭本事吃饭的。” 小张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其实根本没在听。他平日对张怀凝关注不多,不常跑内科,她的年纪又比他大不少。原本想着是本老徐娘,现在猛地改头换面成了绿鬓红颜。其实她也没比他大几岁,样子又显小。 上网一搜,这种历史建筑修复这样的大项目必然有招标公示,不难找。除去领头的几家国资,剩下的一家公司确实有个姓张的高管。 小张将信将疑,弄不清文医生是不是在夸张。毕竟同姓未必是父女,张是个大姓。张医生实在不像有钱人,平时穿衣打扮很是朴素,没牌子的黑上衣,一双沾了灰的球鞋,包一看就是假的,仿真都不走心。别人是 LV,她的是 LU。 他一抬头,正巧瞥见张怀凝和杨浔肩并肩去吃饭。转念一想,张怀凝应该是真人不露相。难怪杨浔总是为张怀凝冲锋陷阵,原来扮猪吃老虎,存心要攀高枝。 可惜了,张怀凝不拿他当真。也对,杨浔老了,过了三十的男人没发财,就是昨日黄花。外科人多,主任的位子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真熬到他上位,也不知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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