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浔,这里也没你的事,你们两个都别来烦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正僵持着,一个护士跑来叫住张怀凝,道:“张医生,有警察找你,在急诊那边。” 张怀凝立刻撇下他们,又折返回去,边走边道:“病人什么情况?大出血?意识清醒吗?血压多少?” “人没事,很清醒,在吵架。好像是一对邻居打起来了,叫了警察,现在要个医生去验伤。本来想找三级医师,但领导都不在,就让找了二级里经验最丰富的。”护士小心翼翼瞥她,“没打扰你下班吧。” “不要紧,你来得很及时。”张怀凝笑道。 本以为碰到了惨烈的案件,血肉横飞。但急症室里风平浪静。一共等着四个人,两名警察,一对邻居。警察简单说明情况,是由邻里矛盾演化成暴力事件。甲先生和乙先生是对门邻居。甲先生把一面镜子挂在门上,乙先生认为这影响了自家的风水,几处争吵无果,甲先生闯进了乙先生家,正好乙先生做菜,盛怒之下,他就冲到厨房,拿出了凶器对甲先生实施了暴力。 “什么凶器?”张怀凝道。“菜刀?” 警察道:“凶器是一个硬掉的饼,他把饼狠狠砸在对方头上。” “那不是普通的饼,那是杠子头,你们没吃过吗?”甲先生义愤填膺,插话道:“那东西软的时候特好吃,冷了就很硬,比钢筋水泥都硬。和面都和了一个小时。这不是一般的饼!砸在头上,可不就把我打成重伤了。我肯定有脑震荡。” 为了方便验伤取证,凶器也带来了,证物袋里就是那块罪大恶极的杠子头,烤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还撒了点芝麻。 张怀凝总算理解警察脸上隐忍的笑意,因为她也在极力忍耐。咳嗽一声,她故作严肃道:“那要不去拍个片子吧,我亲自来看,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等待的时间里,几个人都面露饥色。张怀凝对其中一名警察,道:“都没吃饭吧,要不去我们医院食堂吃,可能还有宵夜。” “谢谢,不用了,不符合规定。” 张怀凝道:“这凶器真的闻着很香啊,我能不能偷偷问一句,要是我吃了这个证物,然后再放个差不多的饼进去,会不会被发现?” “不行,证物要永久保留,而且已经留下了犯罪证据。”一名警察把杠子头举给她看,没撒芝麻的那一面,有一个轻微的凹陷,是砸在头上留下的痕迹。 片子拿出来一看,张怀凝就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没有脑震荡,至少拍出来没问题。坏消息是,你有个动脉瘤,不大,不是特别危险,但是破了就麻烦了。以后你所有的日常生活要小心点,要避免剧烈运动,突发撞击,情绪也不能太激动,比如说和邻居生气吵架,动脉瘤也容易破。” 甲先生的脸色变了几重,最后不情不愿,道:“知道了,医生。我会注意的。” 警察道了谢,拉着他们回所里签和解书,张怀凝再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她生怕两个男的还堵在正门,就从后门开溜,绕到停车场,走迂回战术,避免正面迎敌。 还是低估了他们,她抬手一按车钥匙,车灯亮起,照出车旁的两个身影。檀宜之先道:“杨医生,你现在死心了吧?我已经说了,她看到我们都心烦,别勉强了。” 杨浔不搭腔,只是问张怀凝,道:“我勉强一下,你会死吗?”他就故意靠着她的车门,不让她开。 “应该不会。”张怀凝道。 “那再勉强一下。”杨浔走近一步,弯腰低头,飞快地吻了她的额头。 ”杨医生,请不要大半夜发骚,我不吃这一套。”张怀凝双手插兜,玩味地瞄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他给的项链,“这个还给你。我不要你的礼物。” 檀宜之含笑欣赏他的错愕 ,还没来得及得意,张怀凝也招呼他,道:“还有你也是,来得真巧。你的礼物也还给你。反正我没拆盒,你送别人也行。” “我没别人要送。” “那就送给你亲爱的妈咪,她一定会很开心的。顺便告诉你妈妈一声,这周我比较忙,就不和她一起吃饭了。”把宝马留给张怀凝兴许是个错误,因为她没顾及他们,上了车就扬长而去。 第二天晚上,张怀凝回家时,发现有个熟人正候在门口。是家里以前的保姆李阿姨,久别重逢,李阿姨也欣喜,道:“张医生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那我来的是时候了,你最近怎么都不吃饭?” “谁让你来的?”张怀凝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你家男人叫我过来的,说你现在搬出来住,上下班方便点。张医生,你怎么这么忙啊?你领导也真是的,夫妻分居伤感情的。” 李阿姨一周上门两次,不住家,钱已经由檀宜之垫付。张怀凝没戳破,只是给他发消息,道:“我转给你吧。怎么收?” 檀宜之道:“小事而已,我应该做的。你已经和我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希望我怎么答复你?” 他没回复这一条,应该不知该怎么回。但她是认真的,卡上已经有了汇款通知。 事情出了偏差,风吹鼓起船帆,向着反方向航行。檀宜之感到少有的不安,好像他在人生的岔路口逆行了。本不该如此。 “模糊的正确,远比精确的错误更重要。”这句话是巴菲特说的,檀宜之曾经抄在笔记本的扉页,当成座右铭。 十四岁,尴尬的年纪,广阔的未来和狭窄的自尊并存。 父亲死后,有好几年,家里的境遇不算好。 舅舅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他们的照顾也就浮于表面,逢年过节送个果篮来,全一全体面。檀宜之的成绩好,但只读离家最近的初中,为的是放学能立刻回家,帮母亲做些家务。 班上的同学良莠不齐,他的同桌小赵不爱读书,迷上香港漫画,觉得黑帮讲义气,于是加入高年级的混混小队,开始在班上收保护费。 保护费倒不贵,一个人五块钱。给完钱还能收到一张手写的字据,承诺遇事老大会帮忙。不少同学都交了,檀宜之嫌他们太幼稚,从不掺和在里面。 但一次放学时,他就被小赵堵在门口,质问他为什么不交钱。 檀宜之道:“不是信不过你们,可是隔壁班的保护费一个月十块,能包代写作业。你说收保护费是正义的,公平的,那就要进行良行市场竞争,你要是强制所有人交保护费,那就是垄断。是不对的。”那一年他已经开始抽空读亚当斯密了。 小赵被他说懵了,垂头丧气走了。可隔天他回过味来,找了四五个兄弟围住檀宜之,打了两拳,义愤填膺道:“我打你,是因为你不忠不义,几块钱的保护费,你不交,我也不怪你。你竟然耍滑头,这就过分了。你就和让我爸下岗的那些人一样坏。”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檀宜之抹了把鼻血,“你打我,我认了,可你不要把正常的知识当作道德问题。明明是你不懂。” 于是,檀宜之被打得更狠,鼻青脸肿,衣服都破了,连家里都瞒不过去。檀母大怒,连夜告老师,找舅舅。舅舅大展神威,一通电话打给教育局的熟人,最后小赵写了检讨,当众朗读,他的几个老大则被开除。 舅舅对檀宜之刮目相看,笑道:“你这个年级就读亚当斯密啊?读得懂吗?看不懂可以来找我,我有空辅导一下你。” 他很快发现檀宜之的天赋,弄了不少辅导材料,鼓励他去考全市最好的高中,并叮嘱道:“不要走小路,要走大道。要永远走在阳光下,这个世界不纵容阴影。要走最亮的路,总有一天你的影子也会让人畏惧。” 这话檀宜之似懂非懂,起先以为舅舅是让他当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但舅舅落马被抓了,所以他的大道并不是这个意思。 考完高中,考大学。他是入学后才知道进名校不只有高考一条路子,他的同学们也是好相处的,但相处起来有隔膜。他们中有特招的,外籍的,文艺体育科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是他们的父母。 他也知道不少同学看不起他,嫌他太闷,不会玩,不爱玩。有人背地里说他,道:“读书也就这样啊,评价学生用的是听话不听话,评价人用的是成功不成功,正好是两套标准。当好学生,只要听话,勤奋,不惹事。要当成功人士,就要会来事,会讨巧,会走捷径。你看看好学生有多少能混出头啊?” 他也全佯装不知。一个寝室四个人,家境最差的同学是小镇考来的,考试前夕生了病,他也一样陪着在校医院挂水守夜。家境最好的同学不敢开家里的路虎,说太张扬,所以开了一辆国产宝马。到生日时,他也一样帮着跑前跑后,订场子,备礼物。 都是朋友,都是同学,他一视同仁。喜欢他的就说他周到,不喜欢他的就嫌他谄媚。平均一下就是八面玲珑。他对自己的总结是:接受规则,调整预期。 没毕业前,他就瞄定了金融业的最顶层,不作他想。 国内头部券商的招聘习惯源自华尔街,除了从高校挖学者外,对新手从没有一步到位,基本是从实习生转正,考察期最短半年。 而要成为实习生,又必须在大四前参与过低年级项目。檀宜之的第一份实习是做尽脏活累活,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一脚踢开,原本无他,另一位实习生更擅长投胎。 他强忍住不平,临走前依旧诚心道谢,又规规矩矩做完了所有收尾工作。得益于此番隐忍,他拿到了第二次实习机会,并成功转正。这是他学会的第一课:要忍耐,把一切不平等看作天然,细细咀嚼后咽下。 因祸得福,他的简历反而让他顺利入职。有两三次实习经验的新人最好用,意味着有能力却没背景。 后来有做私募的前辈调侃,道:“实习嘛,就像结婚一样。结一次婚的男人不挑,结两次婚的男人厉害,结婚八次的男人有问题了。” 这就是他要学会的第二课:排序。金融界处处是低级高低。对女人的贬低是最浅显的一层,更低阶级的男人简直是空气里的灰尘,存在却看不见,前几年不讲究 diversity 时,台面上主管说黄色笑话,女实习生还要笑得更大声。 成业之后就该结婚了。一个成熟的男人,需要用婚姻打造事业的地基。张怀凝很合适,合适到他甚至能把真心编织进体面里:他也不是非她不可。只是婚姻有承诺,他一定会负责到底。 回顾起来,他最幸福的一刻,不是与张怀凝结婚,也不是女儿出生。而是新房装修完,他带着全家搬进去的那天。张怀凝看得淡,早早睡了。女儿还小,只知道家里变大了。 唯有他,压抑的兴奋之下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就醒了。 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疲惫不堪,却笑了,想道:我要成为让母亲骄傲的儿子,让妻子幸福的丈夫,让女儿安心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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