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浔说的家,不是指他在外面租的那套房子,而是跨过两个区,在近郊的一套新房。因为离医院太远,他基本不去住。往日他也从来没提过,其中必然有内情。 进了门,张怀凝对杨浔也是刮目相看。新房子里一切都新得整洁,地板上没积灰,桌面上没杂物,阳台上还晾着内衣裤。 张怀凝不由道: “啊,浔浔你真是长大了,还会手搓内裤。” “张医生,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杨浔又耷拉眉眼,扮起可怜,委屈巴巴道:“我挺爱干净的,不是邋遢大王啊。我以前给舍友洗过内裤袜子赚钱的。” 张怀凝又笑不出来了。杨浔会织毛衣,这门手艺也是为了赚钱学的。以前电商不发达,小工头接了订单就在群里发话,限时一个月要多少件,按件计数,先到先得。一件毛衣织完,纺织工到手的钱不到一百,贴牌之后却能卖几千。 细看起来,她才发现房子不是干净,而是空。客厅里没有电视,卧室里甚至没有床,橱柜基本是空的,衣橱里也只有四件衣服。东西少了,才不得不干净。 她问道:“在这种简陋的地方,你不觉得难受吗?” “还行,习惯了。拥有太多我会不安,太容易失去。这样很安全。”杨浔从冰箱拿了啤酒,开给她一罐,他自己喝小装的伏特加掺雪碧,对瓶吹,“你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有好人有坏人。从头说的话,故事会挺长的。你要吃点东西听吗?” 三岁时,他亲妈就投河自杀了,留给他的只有几张照片和一个姓氏。记忆中,他真正的母亲是继母。 结婚早,二十岁出头,新媳妇还没转变心态。她过夫妻生活都别扭,男方再好看也不乐意。只顾着陪小孩,像是大姐姐带弟弟。 家里有台缝纫机,她闲来无事就给他的衣服缝花边。旧衣服能当新衣服穿,她摸着他的头,道:“我们小浔真听话,我最喜欢你了,以后我有自己的小孩也最疼你。” 结婚第三年,丈夫就打了她。她当天哭着回娘家,父亲回以敷衍的笑,两天后又把她赶回去了。 摸透了她娘家的底,丈夫也有恃无恐,有一就有二。之后的日子里,动手的次数多了,连饭菜不合口味他也打。有一次半夜闹不高兴,他把一盆热水往她身上推,没泼到她。热水倒在地上,哗啦啦冒白气。 丈夫在外面受了气, 自觉被时代架了起来,很是苦闷。他是读过书的,有罕见的大学文凭。可是厂里的效率不好,待着必然没指望。也想过去下海,曾经小赚了一笔,后来在股市全赔光。要是去外企,他的英语能过关,可是总感觉低人一等,懒得去洋鬼子那里受气。 可是她却留下了,中专毕业,去外企应聘当打字员,英语都是自学的,只供日常对话。进公司前,她连电脑都不知道,开关机的步骤要写在册子上学。打字员又穷又辛苦,这工作当时只有中国人肯干,她做完一天就腰酸背痛。 丈夫耻笑她,道:“人家从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你就当个什么。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丢脸,也算不要脸了。” 这对他却是罕见的好日子,她经常从公司带回来些糖果饼干,全揣到他口袋里,供他在同龄人里耀武扬威。她还悄悄对他,道:“我要走,小浔。我要带你一起走。” 他兴高采烈收拾起小书包,把路上捡的鹅卵石都藏好,还答应替她保密。她已经在偷偷准备托福考试,对丈夫却说是加班。 可她拿到签证后却对他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等我那边稳定了,一定回来看你。” “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孩子吗?你不是说就算有了自己的小孩,也最喜欢我吗?” “那不一样的, 小浔,你听我说……” “骗人,你就是不要我了。”他大闹了一通,“我要去告诉我爸,告诉所有人,我不让你走。” 她愕然,痛心疾首道:“你和你爸一样坏种,骨子里带来的,没救了。这辈子都别想有出息了。” 当晚,她就带着所有证件和钱跑了。事后,她的父亲与丈夫凑在一起对账,才察觉被她骗了。 耍无赖谁不会。她先偷了父亲的钱,说是丈夫逼的。转头又告诉丈夫,说娘家要借钱。她说要不先离婚,父亲好像得尿毒症了,无底洞填不满。半推半就也离了,等琢磨出来不对劲,她已经在国外了。 几年后,男人们都把自己渲染成苦主,“都是单位不肯放人,那时候辞职不容易,档案全被扣着,就那么拖了好几年,把我的机会全拖死了。哪里像她啊?对着洋人撅屁股,事情就都搞定了。当年出国不容易的,要在国外找人担保,别人凭什么帮你?肯定要付出代价的。”越说越龌龊,父亲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跟着附和几句。 他却道:“你羡慕的话,你也去找啊。我不反对。” 又是一顿毒打,他抱着头,忽然觉得嘴里多了东西。张嘴吐出来,是一颗带血的牙。 “就是这颗牙。 ”杨浔张开嘴,拿舌尖点了点左侧的犬齿,“ 那时候在换牙,所以省了补牙的钱。” “然后呢?”张怀凝听得背上发冷,啤酒罐已经空了。 “然后就是过武打片的生活啊。”杨浔笑道。
第25章 威逼利诱很管用,巧取豪夺也不坏 走下坡路太容易了,一溜烟就能滚到底。他爸先是从单位出来,然后在私企找了个工作,赚了点小钱,交际的时候打麻将打牌。没什么小赌怡情,只要压上钱,最后就是输得一干二净。 追债一来,他爸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家,赌债主不会对小孩为难。他青春期前这招还管用,读了高中猛窜个子,债主连他也一起打。 他也很快熟练起来,住在二楼就是方便,追债的人堵在正门,他跑去卧室把窗一推,翻身下楼就能逃。腿脚快一些就能逃过一劫。 有一次上着课,他忽然流鼻血了。老师让他快抬头止血,他不肯。两个同学手忙脚乱,压着他抬头,脸对着光,照亮他左眼的淤青。 虽然没明说,但同学们基本都知道他的境遇。他的课桌里经常有匿名的点心饼干。 但他的功课还是耽误了,期中考试简直是惨不忍睹,因为他在英语考试上睡着了,听力只听到一半。班主任知道他家的情况,特意留他爸单独谈话,说他在关键时刻,成绩再坏下去就麻烦了。 班主任的原意是让他爸收敛些。可这话听在赌鬼耳朵里,却是一种机遇。 隔天,他爸就对他殷勤起来,笑嘻嘻道:“考试没考好不要紧,你还年轻,机会多多的,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灰心。来,爸爸请你去吃顿好的,开心一点。” 吃过饭,他爸又道:“闲着也没事,我们去玩玩吧。” 他嘴里的玩,无非是那种场所。黄赌毒总是并在一起说的,只赌不嫖,到底是滋味寡淡。 但他这次去的店,侍应生都是男人。正对门的一张桌上摆成小山的礼物,旁边的花篮上写道: '某某某祝贺某某二十岁生日快乐’。 “你看,他们赚钱多容易啊,其实你也不差啊,要不要去试试看。就算是新人,一晚上好的时候也能赚五六千呢。” 父亲把脸一扭,笑着说起真心话,“读书也是为了赚钱。你去读大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先是四年,搞不好四年之后还是四年,多久才能出来赚钱?我的债肯定尽力还,可要是还不上,别人不就指望你了。闹到学校去,你的书不也读不成了,那也没意思。” 父亲站起身,招呼来一个擦着粉的油头男人, “来,我把我儿子带来了,我就说他不错吧。” “身材是不错。大个子,屁股短显腿长,就是不太会来事,要好好教一下。”那人让他做一下体前屈,观察他手指碰到脚尖时体态如何。 “他还在长身体呢,估计还能长个。很快就十八了。”他爸笑道。 他也笑起来,习惯性发笑,也不知为何而笑,许是人生可笑。 他起身,推开油头男人,穿过人群走下楼,一口气跑出去很远。 是不是该去找个厂打工?那也要先回去拿户口本?可是回去碰上父亲难免又要挨打?无处可去,该怎么办?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只记得一个方向,终于走到母亲的墓前。 饿了。他有想过偷点贡品吃,可惜不是清明祭扫的日子。只是淡色菊花在坟前默默枯萎。又饿又困,他就靠在母亲坟前小憩 。入夜后,墓园的管理员发现他,报了警,警察又把他送回了家。 警察 走后,他爸把拳头捏得咯咯响,可他先出手,一下把人推到,揪着衣领压到窗边,拉开窗子,道:“你想怎么样?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死。你看谁完在前面?” 他爸愕然,像是此刻才学会害怕。他顺手抢了他爸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就近找了间人少的饭馆。点了份招牌的双拼烧鸭饭,默默吃起来。 自尊心受煎熬,他有考虑过辍学,但也要读到学期末。期中之后就是校运会 ,体育委员几乎是求着他报名。他跑了接力赛, 轮到最后一棒。原本他们班已经落后许多。可他一接棒,发挥了逃债练出的速度,到终点时,已经超过三个人变成第一。 裁判宣布成绩时,女班长顾不上男女有别,带头拥抱了他,当场的同学也纷纷为他欢呼。在雀跃的声音中,他听到几个声音不约而同,道:“杨浔,你不要走。大家都不想你走。”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忍不住哭了。 杨浔从叙述中抽离,一本正经,道:“所以不是我自夸,我身材是不错,有专业人士肯定的。” “等等,你爸差点让你去当鸭子赚钱,你从中总结出的结论是你身材很好?”“张怀凝扶着头,长吁短叹 。 “反正我也没去啊。后来我大二的时候,那家店就被扫黄打非关门了。老板好像进去了。”杨浔摸着下巴,语气很随意,道:“话说鸭子的老鸨叫什么?老鸭煲吗?” “你不要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惨的往事!你是不是痛苦过头之后就麻木了?” “不麻木,也没那么痛苦。人的阈值很固定,一直活在痛苦的环境里,不会觉得有多难受,我对我爸也没什么感情啊,最痛苦的是有人给你一点点希望,让你以为可以改变,可是那人又忽然消失,彻底把你抛下了。” “后来呢?你怎么读的大学?你爸肯定不会给你付钱,学校的助学补助也不够。” “班主任劝我别辍学,又免费帮我辅导,最后一个月干脆让我住到她家。。班上的同学都给我捐款。社区有扶贫政策的,居委会主任每个月会上门一次,她还挺热情的,又送水果又给钱,定期看看我爸会不会打我。” “还是好心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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