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笔。 拿笔签字的手,抚摸过脊背的手,杨浔在喘息的间隙,道:“我的底线是很低的,你可以随便对待我,别拿烟头烫我就好了。烫伤很难好。” “你很可怜,也爱装可怜,一点都不听话。”张怀凝边说边摸他,“有感觉吗?” 杨浔不答,眼睛往下斜。左腿想挡在前面,但被一眼看穿。 “你一定要当表弟,那姐姐正和你说话呢。要回答。” 张怀凝轻咬他的拇指指腹, “不准再用手指灭烟了。听话。现在告诉姐姐,有感觉吗?” 事后,他又从后面抱着她,压着一边手臂竟然也能睡着。她挪开些,怕他醒来后手麻。他却坚持要把一只手搭在她身上。 她想,原来我是你的阿贝贝啊? 聪明的狗都带点坏,坏狗又是一个德行:垂头丧气爱装病,得手了又摇头晃脑翘尾巴。 杨浔兢兢业业,连趴在地上捡笔盖,都故意把腰塌下去,做作刻意到她都被逗笑了。也算是夯实了新关系,他开始似有似无在床上提第三者,“你前夫现在不知道在干嘛?要是在你这里没指望了,他搞不好两头下注。搞金融的人最看重时间成本。” “别在这种时候提他,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好吧,好吧。” 吻,吻,吻,顺着锁骨一路向下,一声暗笑,“那我们还算朋友吗,张医生,你怎么看?” ”张医生,你怎么看?”又是新的一轮会诊,张怀凝回过神来。 杨浔的 32 床病人又闹起来了。他是椎间盘严重突出,出现马尾综合症,动了紧急手术,以免他下肢瘫痪。手术很成功,但是他从麻醉恢复后就感觉鞍区麻痹,坚持是开刀开坏了,无良庸医处心积虑让他瘫痪了。 张怀凝抽空看了他新拍的片子,证明是无理取闹,道:“给他继续开抗生素和皮质类固醇,很明显就是术后肿胀。他这么胡闹,是不是有什么诉求啊?” “想让医院给他换病房,嫌弃这个病房太吵。哪有空病房给他。他妻子一天隔一天来探病,不过夫妻关系不好。他没地方撒气就闹护士。”杨浔道。 “老夫老妻管不住的,我给你找他子女的联系方式。小时候怕叫家长,老了就怕叫子女。要我帮你处理吗? ” “不用,你忙你的,我的病人还是我来负责。”杨浔面无表情,端得很正经。他救人也烦人,送往迎来比动手术更耗他心力。昨晚完事后他找不到那件背心,索性裸半身睡。 张怀凝想起他昼夜温差大,总有点燥。 杨浔偷瞄她一眼,继续道:“对了,你的 25 号来两天了,还没搞定吗?” 捕蛇奇人 25 号病人叫姓董,之前的治疗都没起效。他没长肿瘤,也不是高血压药的问题,二氨吡啶治肌无力的一款常用药无能为力,但他的症状又在逐日恶化。他儿子是个有人脉的生意人,托了关系给老父亲办理住院。 董父住院住得不情不愿,张怀凝也担心床位紧张,努力想尽快确定病因。兜兜转转,还是往寄生虫的可能上靠。这种时候,钱晶晶就回来得很及时。 钱晶晶是高个子,短头发,直鼻长脸,白若雪,冷若冰霜。按理她还再病休几天,但她坚持销假,拄着拐就来了。 张怀凝一见她,就道:“晶晶,我的甜心,我的宝贝,你总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最近过得是什么日子?” “不想知道。”钱晶晶不想搭理她。轮椅上推进门诊室不方便,她用的是前臂拐,正忙着找地方搁。 “你上厕所要不要我帮忙?我帮你脱裤子啊。” “滚犊子。” 同在内科共事,显然张怀凝滚不了多远。她们是同期,关系其实很不错,但张怀凝习惯不好,爱占漂亮女同事口头便宜。尤其钱晶晶是东北人里的罕见种:不会吵架,不爱回嘴,一急眼就脸红。 张怀凝没帮她脱裤子,但还是自觉给她带了午饭,特意从商场买的炸猪排,比她自己吃的好。 钱晶晶道:“有事要我帮忙?直说,别整虚的。”饭她也是照吃不误。 张怀凝笑道:“来,一起看看这个病人。68 岁,退休前是文具店老板,现在兼职水果批发,就是骑个三轮大夏天兜售水果那种。两周前想吃蛇酒补身体,通过私人渠道买了一条蛇,被蛇咬了之后,感觉四肢无力,上下楼梯困难。血常规,肾功能,甲状腺,心脏功能都正常,自述无家族病史。有考虑过寄生虫,但是拍了片子,脑子挺干净,做了抗体,基本排除了曼氏裂头蚴和弓形虫。所以你怎么看?” “够呛,还是寄生虫的可能性大,他既然敢喝蛇泡的酒,那蜈蚣啊,壁虎啊,他都敢吃。他说的补身体,你信不?不就是壮阳,男人为了那档子事,变形金刚都敢吃。” “可是查不出来寄生虫在哪里。” “我也不算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医院收治寄生虫的病例本来就不多。不过以前有个澳洲的病例,蛇体内的蠕虫进了人脑,一样会有炎症反应,慢性感染做抗体也很难做出来。”钱晶晶顿一顿,道: “我帮你去五院问一下吧,那里对寄生虫比较精通。” 五院是寄生病专科医院,又被称作老饕的第二故乡,爱吃生食的人难受起来,就会去五院转转,打个虫。钱晶晶有熟人在里面。 张怀凝道:“谢谢了,我一会儿把片子和报告发给你,你帮我去虫虫总动员打听一下消息。” 钱晶晶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虫虫总动员这个外号不是很精准吗?” “不,我笑是因为你看起来好点了。那件事也过去一段时间了,你的脸上有点血色了。”她病休前,张怀凝刚丧女离婚,时不时盯着白墙发愣。 “我喜欢在医院做事。我救不了我女儿。看到别人能出院,我也会开心点。” “对了,你前夫还活着吗?”钱晶晶认真道。 “当然活着啊,他最近挺好的,还在经手一个大项目。” “那太可惜了。”钱晶晶不听她解释,只顾着吃配菜的腌萝卜。
第27章 在你成为985男的那一刻,你就当不成985男了 那头的 25 号病人暂且搁着,这头的 9 号病人又来门诊了,张怀凝起先没认出他来,可一听他开口,她心底又涌起学生时代做英语听力的苦痛回忆。 她打断他的叙述,道:“先等等,你告诉我,你老家哪里的?” 艰难听出一个地名后,张怀凝立刻找到一名相熟的护士,道:“你和他是老乡,你能听得懂他说的话吗?你现在不忙吧,能不能抽五分钟帮我翻译一下。” “不完全听得懂,他说的是土话,我们不是一种地方的。村子和村子的方言还是有点差别的。”护士耐心帮她听着,之后翻译出的每一句话,张怀凝听得心惊胆战。 这个病人其实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用字。日常生活主要靠手机里的语音功能。 两次挂号都是他的工友帮忙,工友的亲戚是做黄牛的。 他来医院是包工头的意思,钱也是工地出的,因为他在做工时摔了一跤,头着地,流了点血。当时以为是擦破皮,在社区医院上了药,修养两天就回工地了。 他属于最麻烦的那类病人,困难的程度甚至超过医闹。医闹是贪心,但真要闹起来说学逗唱,颠倒黑白,至少证明了沟通能力。他却连这个都做不到,讲不了连贯的长句子。 他自诉头疼,但没有更详细的描述,张怀凝追问道:“你说的头疼是什么样的疼?阵痛,钝痛,抽痛?” “就是痛。” “哪个位置痛?” “头疼啊。” “我是说你头的哪个位置疼?” “头里面痛。” “里面的哪个位置疼?” “里面就是头发下面,头里面。”他瞥了张怀凝一眼,似乎在谴责她理解力太差。 张怀凝叹口气,只得笑对人生。她让护士帮忙逐字逐句翻译,“你必须要拍片,我让志愿者陪你去,拍完之后你来找我,不会花太多钱的。你不拍片,两次的挂号费就浪费了,能理解吗? 9 号病人点了点头,就由护士带了出去。结果不到十分钟,护士就来叹气,才两分钟没看牢,她一扭头,人又跑了。 好在张怀凝长了教训,多留了一手,事先让他写下了工头的电话。 电话一通,寒暄两句,工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道:“那医生你准备怎么办呢?我给他挂号费也是做好事了。他不爱看病不能怪我,总不能让我们出钱啊,太冤大头了。 张怀凝道:“没让你们出钱,是让你们想办法。毕竟是你们的人,头疼的问题可大可小,要是真死在你们工地上,肯定是麻烦。他以前动过手术,应该是有人愿意帮他出钱的,联系一下他家属。我是不缺这个病人,是提醒你们别出大事了。” 工头愿意主动出钱,还来这种档次的医院挂号,肯定是在工地摔得不轻。光看年龄,就知道 9 号病人不该在工地做事,其中自然不缺见不得光的小花招。 她这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运气好,过两天兴许有家属压着他再来医院。运气不好,就难说了。 张怀凝刚当值班总时手忙脚乱,有个老医生对她,道:“是这样的,当医生最困难的不是专业问题,是要一直和非专业的人打交道。” 说的是实情,但总透着些傲慢。张怀凝另有看法:真正的穷人不懂社交的常识。态度蛮横,自以为是,多心多疑,因为他们骨子害怕医生。读过书的人,在他们眼里如高山般不可逾越,所处的环境里又处处是骗子。两相结合,医生就是恐怖片里压轴角色,处心积虑,手段丰富,不求回报地要害他们。 粗鲁,是穷人对生活压迫的一场报复。而礼貌,仅仅是有产阶级的习惯。说敬语,端着笑,皆大欢喜只因达成目的。一旦没满足他们的治疗要求,医生也不过是服务生,随用随换。人性之卑劣无关阶级。 当然,按杨浔的说法,她这又是另一种傲慢。 换成檀宜之,肯定劝她别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富人至少会付钱,穷人治好了也没几年盼头。 她已经想象出,他皱着眉,拨头发,字斟句酌说教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 这一笑,她又多少觉得对不住杨浔。她对檀宜之,算不上时时想念,但也擦不到一干二净。 她不太懂爱情,也不想懂。爱情对她不重要,责任才重要。当医生时,要对病人负责。答应了杨浔就要对他负责。别说是熟人,就算是陌生人,没感情,她也要培养出感情。 杨浔对她很用心了,尽力想当个田螺姑娘,可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不像檀宜之,着实没有做家务的天赋。虽然趁着张怀凝睡觉时,他拖了地,洗了碗,叠了衣服,做了早餐,但实在没有一项能让张怀凝看过眼。早饭是糊了的速冻馄饨,地上有水渍,碗还在洗碗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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