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杨惠子刚升高一。 她中考考得一般,只进了一所普高,她不以为意,毕竟其他同学周末的时候都在补文化课,她却还在上着她那围棋兴趣班。于围棋,她没什么天份,段位停在业余2段,显然也没有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性。和自己同期学棋的女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为了学业放弃,她还在下着,显得有些死皮赖脸。 实在是喜欢,喜欢到只是摸摸棋子都觉得快乐的地步。在课外阅读材料里,她读到苏轼那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她高兴地旁批道:这老头懂我。 唯一可恼的,是当她下赢兴趣班上的男同学,偶尔会听到老师批评男同学的那句:“怎么连女生都下不过?” 她困惑不已:难道女生输棋,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吗?难道围棋班上的女生存在的意义,就是比照男同学们的棋力,给他们带来成就感和羞耻心?我不也是一名有好胜心、有自己行棋风格的棋手吗,为什么却被抽象成了坐标轴里注定低人一等的“女生”? 原来在老师们的眼里,她也不过是一块耗材,在一段时间内激励男棋手们的陪读,从没真正指望她下出什么成就来,等她攒够了失败的痛苦,就会和其他女生一样自行离开。 终于,在她搞砸了高一的第一次月考之后,妈妈来到棋院里,告知老师:杨惠子不会再继续学棋了。 最后一次离开棋院的那个下午,她坐着妈妈的小电驴,恍惚地回到家中。这个点,她本该在棋桌上酣战,此刻却坐在客厅绵软的沙发里,让她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可以看电视。 体育频道在直播围棋世界级大赛钟氏杯的八分之一决赛第三轮,由万众瞩目的华国围棋新星仇嘉铭七段,对阵日国棋手。 那一场,仇嘉铭行棋充满想象力,令解说连连爆发出“天才”的惊呼声。棋盘之上,黑色棋子柔光璨璨,棋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原来围棋不仅是厮杀。围棋是艺术,它可以很美。 杨惠子还记得仇嘉铭获胜之后,直播的镜头从棋盘之上,移至仇嘉铭脸上,那一瞬的惊艳。当年的仇嘉铭不过二十出头,俊俏逼人,没怎么打理过的头发直竖着,像一只小刺猬,见镜头移向自己,他露出了尚不适应媒体的羞赧笑容,牙齿白亮,少年眼里满是真挚的热忱。 那是仇嘉铭光辉的二十五连胜,他职业的顶峰。 却是杨惠子告别围棋的一刻。 她在仇嘉铭身上,见到了她再也没有机会踏足的彼岸棋境。她曾真心实意地盼望过,棋桌上的男孩能带着这份热忱与天赋,披荆斩棘地走下去,为华国围棋创造一个无可比拟的神话。 ——而真正亲手掐灭了过去的自己的男人,竟然在她的面前,质疑她的真心。 杨惠子喉咙口发紧,重复道: “我是十年前的那个仇嘉铭的粉丝,不是你的粉丝。要说糟蹋,我没有本事糟蹋一个天才,是你放弃了,是你糟蹋了你自己。” 仇嘉铭像是被重重击了一拳,受伤地看着她,眼尾耷拉,喘息声粗重,像是野兽的嘶鸣。 “我问你,仇嘉铭,你现在每天几点起床?一天下几个小时棋?你上一次参加重量级的比赛,上一次下棋下得像杜鹃啼血一样要把全部的生命呕在棋盘上,是什么时候?” 杨惠子掷地有声地连连质问着。 “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但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眼中的庭见秋。她六点起床,十点睡觉,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棋桌前,至少下十四个小时,如果当天有复杂的棋局,她还会熬夜复盘。——当然了,不管再怎么熬夜,她第二天还是雷打不动,六点起床。 “半年来,庭见秋小赛不断,大赛,只有眼下这一次,但无论大赛、小赛,她对待每一场战局,都无比认真。 “我喜欢庭见秋,就像我喜欢十年前的你一样。你说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记者,没错。但我对值得尊敬的棋手,有一颗绝不辜负的真心。我也很清楚,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庭见秋:你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你,你想保护她,让她免于我的伤害。” 杨惠子厉声: “但你看清楚了,她和你不一样,就算我再怎么背叛她、中伤她,她都不会像你一样放弃。仇嘉铭,如今的你,不配站在庭见秋身边,不配在她身上投射过去的你的影子。” 仇嘉铭将脸深深地埋进手心里,挡住灰败的神情,浑身如坠寒窟,颤抖不止。 杨惠子见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被她骂得这么可怜,像只淋雨大狗,气也消了,还有点内疚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狠,正打算再装模作样地鼓励他两声,身后传来男人清冽好听的声响: “还有人能骂穿仇嘉铭的心理防线啊?” 是谢砚之,笑吟吟地从走廊的另一侧走来。他身上的正装,明显比仇嘉铭身上的名贵不少,纹样精细,加上他举手投足自带世家风度,他一出现,埋头嘤嘤作响的仇嘉铭显得更丢脸。 ……像一坨巨大的废纸团。杨惠子忍不住想。 谢砚之身后,还有被他强行从棋桌上拎下来的两位冠亚军。 庭见秋一下棋桌,松懈下来,困得好像立在原地就能睡着,两眼被哈欠激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糊住,一双细长狐狸目半睁半闭,走路时歪歪斜斜,脚不沾地似的。 言宜歌走在最后,两手环抱在胸前,瘪着嘴,也不看谢砚之,一副在生师兄打断她复盘的气的样子。杨惠子暗忖,棋圈北极兔名不虚传。坐着的时候倒看不出来,一站起来,言宜歌身材瘦高,比例惊人,竟比庭见秋几乎高了近一个头,估计有一七五上下。 却长了张粉圆的精致脸蛋。 下一秒,漂亮北极兔冲着仇嘉铭,抬腿、张嘴:“往边上稍稍,这么大个挡道了啊。” 仇嘉铭嗷一声,捧着脸往墙边上缩了点。 杨惠子侧头看庭见秋,庭见秋似乎也在打量她。 不知道她听没听见自己的话。 杨惠子试探着:“秋秋,吃不吃巧克力?” 她兜里的巧克力捂了一上午,像她忐忑的心,快化了。 庭见秋眯矇着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吃。” 杨惠子猛地觉得自己心沉下去。 庭见秋又说:“因为我马上要吃饭了,我准备吃很多肉,现在吃不下巧克力。你可以先欠着我,以后我再问你要。” 她还没放下杨惠子工作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态度已经软化了。她要杨惠子“先欠着”。 杨惠子听得明白,雀跃地:“那我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谢砚之不着痕迹地替她拒绝了:“没有多的餐券。” 看来记仇的另有其人。 一点半,自助餐厅已不剩什么菜,庭见秋以狂风卷落叶的阵势吃完了餐盘里肉眼可见的所有肉类,吓得言宜歌和谢砚之纷纷把自己盘子好不容易抢到的肉,递到她盘子里去。等庭见秋好不容易吃饱,两人又一左一右,护送她回酒店房间里休息。 合上庭见秋房间的门,谢砚之问身侧还处于震撼之中的言宜歌:“她这个精神状态,你还想要她陪你复盘?” 言宜歌:“不敢了,我怕她输急眼了把我给吃了。” 庭见秋一进门,把脚上两只白鞋“咚”地一蹬,趴在整洁柔软的酒店大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像一只大狗熊一样呼呼睡着。睁眼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机看时间,发现已经把颁奖仪式睡过去了。 谢砚之没有打电话给她催起床,说明她不参加也没关系,他都处理好了。 奖杯谁代领都无所谓,奖金还给她就行。 于是她慢慢悠悠从床上爬下来,在卫生间洗了把脸,看自己脸色终于没那么像索命野鬼了,才出发去颁奖仪式现场。 还好,她还赶上了颁奖仪式后的记者会。 庭见秋出现在大厅后侧门时,正好言宜歌走到台上,坐到话筒前,恹恹地沉着脸,似乎很嫌弃这种长枪短炮簇拥的环境,懒得对着镜头露出她标志性的甜笑。 这是一副打算搞事的阵势。 庭见秋好奇,决定先不上台,让言宜歌尽情发挥。 主持人与言宜歌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走流程,点记者提问。 站起来的第一个记者,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圆脸男人,显然是言宜歌的粉丝,一开口便热情如火: “想请问一下宜歌妹妹,作为我们华国围棋的门面担当,美女棋手……” “等一下。”言宜歌冷着脸打断,“你叫我什么?” 主持人圆场:“小歌,我们先让记者问出他的问题。” 言宜歌不理,一字一顿地纠正道:“我是棋手,我有职业段位,凭本事考出来、升上去的。你应当称呼我为言宜歌三段。我在这个圈里混,靠的是我的棋,而不是作为什么门面担当,美女棋手。” 男记者慌了阵脚:“抱歉……” 言宜歌却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这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你们到底是来看我的棋的,还是来看我的脸的?我看你们写的新闻里,只要我一出战,就说京城华一使出了‘美人计’。你们是觉得那些下不过我的棋手,都是被我的脸漂亮死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蛮蠢的。 “被我的脸漂亮死的对手,还有你们这群记者,都蛮蠢的。” 第20章 江陵长玫“谁说没有人签她们?”…… 台下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言宜歌的“蠢”字,字正腔圆,余音绕梁。 有记者用眸光偷偷瞥向主席台边唯一一名工作人员谢砚之,看他会不会出来维持纪律。谢砚之脖子上挂着个摆设似的工作人员牌,悠闲地半靠在大厅的圆柱上玩手机,全没听见似的。 倒是言宜歌很大度地对第一个发问的记者: “你换一种称呼,继续提问吧。” 那记者显然被言宜歌连珠炮似的攻击震得发昏,缓了缓神才端正了姿态接着问: “言宜歌三段,我是江陵晚报体育栏目的记者许向东。我想请问,对于前阵子网络上对你和京城华一解约风波的猜测,你认可吗?” 言宜歌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抛回去:“什么猜测?说来听听。” “大概是,谢砚之九段和京城华一的主理人不合,你出于和谢砚之九段的私交,赌气离开京城华一……” 一旁装聋的谢砚之这才收起手机,微直起身子,观察着现场的情况。 躲在门口的庭见秋,听乐了。 所谓“私交”,就是恋爱关系的委婉说法。 他们竟然把谈恋爱上头献祭事业这种荒唐俗套故事,往庭见秋重返棋场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最可敬的对手脑袋上套。 言宜歌似乎也被逗着了,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朗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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