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见秋自三岁学棋,最爱净杀。 于她而言,围棋是战斗,仅此而已。布局是列兵布阵,中盘是操戈酣战,官子则是鸣金收兵,整饬队伍。既然是战斗,那当然是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所以,她不喜欢打劫。 每逢劫争,围棋就仿佛从黄沙阵地,转至两军营帐之中,两方各派出羽扇军师,陈列利弊,计较得失。一方必须得摆出足够诱人的筹码,吸引对方的应手,才能够提劫,反之亦然。如此往复,直到一方无法再找出有价值的劫材,另一方便可以选择消劫。 劫争,是一门平衡的艺术,是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 “白棋的攻击相当严厉,庭见秋选手应当是认为直接与白棋对抗,很难做活,不如选择打劫。”攀柔解说道,“先前,白棋与黑棋的对杀,为言宜歌一方提供了更多的劫材。言宜歌只要落子威胁黑棋大龙,庭见秋必须回应,否则刚刚取得的优势,就都拱手让回去了。眼下的劫争,对劫材较多的言宜歌相当有利。 ——“而黑棋的劫材,在哪里呢?” 赵良甫通宵一宿,眼前已有些模糊,勉力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支持着自己看棋,两只痩而皱的手微颤着,纹路中浸满冰凉的汗水。 哪怕当年赵良甫代表华国队出战华日擂台赛,也没有到如此失态的地步。他不知自己是远离一线比赛太久,还是将庭岘的女儿,像自己不曾有过的女儿一样,看得太重。 一旁关建伟和丛遇英小声地交谈着: “黑棋劫材太紧张了,我只数出来3处。” “我数出来4处。左上星位打,白棋应了之后,黑棋可以再断一下,白棋还是得应,你看。” “没错。但还是远远……不够。” 赵良甫的判断和两个孩子差不了多少: 黑棋的筹码不够。 攀柔跟随棋谱的变动,在棋盘上展示了实战新增加的十六手棋: “行至现在,黑棋的四处劫材,已经全部用尽。” 攀柔又摆出最新的三步: “白棋仍旧攻击黑棋大龙,黑棋应,白棋提劫。” 没有劫材的黑棋,下一步会下在哪里? 大厅中,每一名棋手、记者,以及台前的攀柔,都屏息等待着。 两分钟后,棋谱再次更新。 攀柔手握黑色磁石,一手“镇”,落在正在围攻左上角拆四孤子的白棋之上。 攀柔不语,场下所有人跟随着陷入沉寂之中,都忍不住沉思回味这一手棋的高妙之处。 ——这不是以实地换实地、以死活换死活的常规劫材;庭见秋拿捏的,是外势。 这一招“镇”,如果言宜歌不应,消劫之后吞下那一颗看似宝贵的孤子,那么庭见秋便可以施施然在白棋头顶再补一枚黑子,将白棋彻底封锁,破除白棋进一步向外发展的一切潜力。 这是庭见秋耗费半小时计算的结果。她有信心,就算她失去了一块棋,仍然能在获得坚固外势的情况下,取得胜利。 这是她与言宜歌的协商: 你是要吃下我这一块棋,还是要在中腹进一步发展? “言宜歌应了这步镇,跳了出去,不愿意舍弃外势,试图突破庭见秋的封锁。黑棋再次提劫。” 挖、断、压、拐、冲。黑棋接连使出精妙又严厉的封锁手筋,仍是以庭见秋一贯的、锋芒毕露的棋风,强迫白棋应劫。 一场所有人都曾以为会很快结束,最后却惊心动魄、妙手迭出的劫争,在读秒声长达二十分钟的催逼之后,终于走向终结: 庭见秋最终棋差一招,劫尽棋亡。 赛场上,言宜歌消劫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提子。 她也没有劫材了。 如果庭见秋还能在盘面上找到一处劫材,她只有投子认输一条路。 她在劫争大优的局面里,被庭见秋,生生逼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境。 言宜歌率先消劫,庭见秋虽然劫争失利,但毕竟在官子阶段取得了先手,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方才的激烈的劫争从未发生,垂首沉着地寻找最有价值的官子。 这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棋局,至此,终于收官告结。 言宜歌粘完最后一个单官,举手示意裁判。在赛场一旁观赛的谢砚之走上台前,为两名棋手数子。 “言宜歌执白,一目胜。”谢砚之向两名棋手分别颔首一笑,“非常精彩的棋局,辛苦了,两位。” 庭见秋扬起面孔,勉力回以一笑。 其实她笑不出来。她满脑子还如沸水一样翻涌着那一场复杂的劫争。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劫材?还有没有一箭双雕的手筋,可以造出新的劫材来?在打劫之前,中盘阶段,如果她下得再谨慎一点,为自己留下一些可用的劫材,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棋赛没有如果,输了就是输了。 就像老爸去世之后,她也不能不停地想,如果她早点发现老爸彻夜头疼的症状,带他去看医生,而不是鼓励他去参加什么中日擂台赛的预选赛,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是在拿已经破灭了的希冀,惩罚无力推知未来的凡人。 谢砚之道:“那我们就先去吃饭,下午颁奖……” 言宜歌却已将桌上棋子收拾干净,啪地在星位上落下一子:“复盘。” 庭见秋应声直起身子,重回比赛的状态,跟着落子。 谢砚之赶忙劝:“餐厅快没饭了,先去吃点东西,一会复盘也不急。” 言宜歌一边落子一边不客气地:“师兄帮忙打包送来吧。” 庭见秋头也不抬:“我要吃蟹腿和牛排。” “巴斯克蛋糕,开心果味的,再打包点冰淇淋来。”言宜歌转向谢砚之,认真地嘱咐道,“冰淇淋化得很快,所以你记得要跑两步。” 谢砚之额角微微抽动,挂着礼貌的假笑,一手揪一个,拎着衣领从椅子上提起来,以不可违逆的温和声调: “去吃饭。” 棋赛一结束,杨惠子便从大厅里偷摸出去,抱着她的宝贝相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赛场去。 开放给记者采访的时间,在下午颁奖礼之后。理论上,记者不允许现在去赛场打扰棋手。 果不其然,没走两步,她就在走廊上被工作人员拦下。杨惠子见工作人员无意通融,急得将脖子上的记者证摘了,高声道: “我不是采访,我是去见朋友。” ——“你的脸皮,怎么还是这么厚?” 身后,一个低沉而略带怒意的声音传来。 杨惠子认识这个声音。她曾经和这个声音的主人,也称得上是“朋友”。那时,她听到的这个声音,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可以满不在乎地提起自己输棋的经历,好像世俗的一切挫折、贬低,于他,都无所谓,他是偶寄人间的逍遥客,围棋于他不过是潇洒的游戏。 直到她写出了那篇洋洋洒洒万余字的人物稿,以此为敲门砖,入职凌风体育,将这篇人物稿发表在凌风体育的公众号上,一炮而红,成为她不长的职业生涯中最成功的作品。 发表的当天晚上,她发现仇嘉铭把自己的微信拉黑了。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可能他其实是在意的。也许,他将最隐秘的痛楚,用调笑的语气,如蚌取珠一样地挖给她看了,而她竟然以为他是真的无所谓,转头就把这枚无数痛楚结成的宝珠,卖给喧嚣众口。 杨惠子愧疚过,一瞬间。 但很快,仇嘉铭将围棋当作妆点自身的漂亮行头,开通了微博和直播账号。杨惠子不知怎地,竟然每晚守着他的直播间,整夜听他在直播里说些言不及义的废话,看直播间里满屏被仇嘉铭东北腔段子逗出来的“哈哈哈”。在所有人都沉湎于轻浮的快乐的时刻,杨惠子胸前涌起剧烈的悲哀和愤恨:一个天才,在她眼前,亲手放弃了自己,在名利场里毫不可惜地消磨着天赋。 她不再愧疚了。毁了仇嘉铭的,是他自己,不是她那篇只整理了事实的人物稿。 她再也不点开仇嘉铭的直播间了。 后来,他们在一些棋赛上,重逢过几次。杨惠子觉得有些尴尬,仇嘉铭却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跟她打招呼,和她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让杨惠子恍惚以为,她发现自己被仇嘉铭拉黑的那天晚上,微信屏幕上刺目的红点,只是一场幻觉。 此时此刻,仇嘉铭声音里毫不掩饰的鲜明刺耳的敌意,终于透露出他混不吝外表下的昭昭恨意。 她深吸一口气,回过身,直面仇嘉铭。 眼前的男人人高马大,一手插兜,深蓝色西装皱过又熨过,莫名有一分恣意随性的倜傥。那张总是缺心一般傻笑的英俊脸蛋,此刻却透着令人陌生的冷淡,眉宇微蹙着压低,质问般地看着她。 杨惠子咬字清晰分明,冷静地回答:“见秋那篇稿件不是我写的,我没有读到过,我也没有机会和权力阻止发表。” 仇嘉铭却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声嗤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会蠢到看不到推文底下的署名?” “我确实完成了前期的材料搜集工作……” “你知不知道这样一篇推文,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仇嘉铭冷硬地打断,“你怎么写我,没关系,我知道我已经废了,我还能夸一句你说得对,骂得好。但庭见秋不一样,她很有天赋,她要走的这条路很难,你怎么敢……像糟蹋我一样,糟蹋她?” 第19章 记者会“那些下不过我的棋手,都是被…… 仇嘉铭和过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没关系、无所谓,仿佛只要不断地重复,就能说服他人,说服自己。 但这一刻,杨惠子能听出来他话音之下的隐痛。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前她没有听出来,竟相信了这句“没关系”。这份隐痛,如深埋在喉咙口的鱼刺,仇嘉铭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创口,他无力痊愈,只能自欺欺人。 杨惠子不愿意向他解释庭见秋的那篇推文。这是她和庭见秋之间的事,更何况,仇嘉铭此刻情绪上来,什么也听不进去。真正需要她解决的,是她和仇嘉铭之间的事。 “你觉得,是我糟蹋了你?”杨惠子镇定地反问。 仇嘉铭怒道:“你骗我,你说你是我粉丝,你陪我聊天,在我输棋的时候安慰我,我居然真的相信你……” “我没骗你,我是仇嘉铭的粉丝。” 杨惠子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素日里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男人,此刻却认真到了偏执的地步,将自己最不堪、最计较、最脆弱的一面捧出来。她忽地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炽热得过了头的情绪燎着了,竟也跟着刺痛起来: “但我是十年前那个仇嘉铭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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