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遇英问:“小庭姐姐么?” 赵良甫摇头: “不,是言宜歌。” ——盘面上,赫然是他们昨晚集思广益想出来的、专门为言宜歌而生的布局策略。 当时的他们只觉得这是兵行险招,权宜之计。从遇英甚至笑称这是什么怪棋,关建伟也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下法,不知道言宜歌会不会急眼上当。 在庭见秋无数次的打磨之后,人称这一套布局为: 短刀流。 第17章 对杀“棋之一道,以杀止杀。”…… 短刀流,顾名思义,核心是在布局时追求速度和效率,而看轻棋形的完整程度,如将一把把短刀插在桌面上一样,将棋子安插在棋盘四处,抑止对方的发展。 这种布局方法,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极为看重棋手的棋感—— 在庭见秋初次摆出短刀流布局的这局棋上,便显示出了罕见的棋感天赋。 盘面上,黑子看似孤立、薄弱,实则在纵横十九道之间,遥相呼应。恰如庖丁解牛,别人只见牛的全貌,而敏锐如庭见秋,见到的,是整盘黑棋隐于棋盘之下的经脉,仿佛盘上棋子都成活物,随着庭见秋刻意压低的呼吸,起伏不定,蓄势待发。 棋至四十手,言宜歌悍然落子,向庭见秋的孤棋下手。 庭见秋棋形轻盈,以攻为守,在发动数片黑棋一起抵御言宜歌攻势的同时,补强自身。 言宜歌几次攻击落空之后,陡然意识到,庭见秋看似无厘头的布局,实际上生成了一张透明的蛛网,她越挣扎,网越密实,缚得越紧。 她要寻求挣脱。 …… “言宜歌三段在二路扳了一手,在掠夺黑子实地的同时,尝试着破眼。” 围棋中,两眼成活。杀棋,就要破眼。 “这一手,黑棋必须要应,直接挡住,或单退,都可以,不然没有做出第二只眼的空间,这块黑棋只有死路一条。” 攀柔在庭见秋的两个可能应手处,轻轻一指。 耳机提示她,庭见秋已落子。 攀柔一怔,举着黑色磁石的手在空中顿住。 “庭见秋选手没有回应言宜歌的这手扳……她下在了这里。” 盘面上,受到言宜歌白棋威胁的黑色长龙,与另一块单薄的白棋紧贴着,如交颈鸳鸯,两相依偎。庭见秋无视言宜歌的杀招,以一招凶悍的挖,威胁身侧那片白棋与外部的连接。 庭见秋在宣战:一黑一白,一死一生。如果言宜歌选择将长刀捅入黑龙腹心,那么庭见秋也会立即展开对白棋的绞杀。拼气搏杀,无非看谁更擅长复杂战斗的计算。 攀柔笑道:“看来我们的庭见秋选手有非常强烈的战斗欲望。……下一手,言宜歌避其锋芒,选择逃出这条白棋大龙。” 台下,赵良甫默默摊开手心,低头一望。一手的湿汗。耳畔,心跳沉重急促,如擂鼓轰鸣。 犹记出门前,他对庭见秋说的,赢棋的要领是将言宜歌拖进自己的棋里……还差一些。只差一些了。 “但是庭见秋选手仍然没有回护她的黑棋,而是展开了对想要出逃的白棋的攻击。挖之后,黑棋下出两手连扳,白棋的薄弱点瞬间暴露无遗。” 攀柔慢条斯理的解说声里,有着掩不住的惊喜。庭见秋的杀棋手筋,身法如飞鸿般灵动,饶是她退出一线比赛之后,做了近十年的赛事解说,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此时,在封锁言宜歌的白棋的过程中,庭见秋布局时期散落在棋盘上的残子,竟然都奇迹般地发挥了它的作用,像是预知了现在的情形,早早埋伏在了相应的位置。而言宜歌的白棋,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为了补好断点,在黑棋的围攻之下走成一团……” 赛场上,言宜歌身形坐得板正,手却已不由地抬起,护住半张脸,手指抵在鼻尖——每个棋手,都有自己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对言宜歌而言,一旦局势紧张,她就会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有节奏地放慢呼吸,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调整思路。 在言宜歌长考的同时,攀柔已向台下的记者和棋友演示了几种变化: “……从这几种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白棋已然被黑棋完全封锁,再也没有逃出去的希望了。被封锁的白棋,只有最后一条活路,就是杀掉和它紧挨着的黑棋。但从世女邀请赛的前几场赛况而言,庭见秋是卓越的战斗专家,言宜歌三段则向来以稳健见长,如果这盘棋陷入你死我活的乱斗,言宜歌三段未必讨好。” ——只有杀棋一途……了吗? 赛场之上,言宜歌不知怎地,在最紧张一刻,忽想起十一岁时,她初踏入朝国首尔围棋道场,面会年近知天命的“朝国棋圣”韩智闵的情形。她犹记得棋室幽静,檀香袅袅,正中高悬一幅劲笔书法,上书“嫏嬛”两个汉字。还有剔透云子在两指之间冰凉沉重的触感,和老师抽烟多年而沙哑粗重的、总含着爽朗笑意的声音。 “棋之一道,以杀止杀。”韩智闵与她下了一盘指导棋后,向她微笑着说了这样的话,“你精于计算,有难得的大局意识,很有成为职业棋手的潜力。只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战斗的锋芒掩藏起来,一味地避战呢?” 身量尚未拔高的少女,在棋圣关怀的目光下,巴不得将整个身子团起来,缩在木质高椅上。她用在国内突击学了两个月的朝语,怯生生地断续答道: “因为,我怕,杀不过您,我会输。” 韩智闵大笑道:“棋桌上,有赢就有输,有什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味龟缩,错失战机,把胜利拱手让给对手。” 朝国学棋七年间,她受尽韩棋圣的关怀教诲,朝乾夕惕,刻苦练棋,终于升至职业三段,出师回国,与京城华一签约。本以为身为职业棋手的前景一片光明,却如身入瓮中,生生龟缩了四年。 如今,唯有奋起,以白石长剑,斩碎樊笼! “言宜歌三段终于应战,在黑棋大龙腹部,发动攻击!”见白棋走势积极,攀柔为之一振,不由朗声道,“庭见秋棋手显然也利用对手思考的时间,算清了这里的死活变化,应招很快。两位棋手的嗅觉都相当敏锐,直奔对方棋形最薄弱最紧要的地方——” 赵良甫心下暗自叫好。 他辅导庭见秋的数月来,早已察觉她行棋看似率性随意,天马行空,实则早在心中算好棋路;看似步调轻灵,实则力量极大,宛如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之下,足以将巨轮撕毁的暗流。 只要庭见秋笃定地举起屠刀,前方便必有一场血腥浩劫。 言宜歌,终于入她彀中。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攀柔只在棋桌之上摆了十三手棋。 赛场上,两名女棋手毫不吝啬地挥霍时间思考,以便拿下这决胜的拼杀;大厅棋室里,攀柔利用棋手长考的时间,邀请台下棋友上台试下,试图摸清此处最佳的变化。 每次棋谱更新,攀柔都不禁暗叹,两位棋手在绝境之中,潜力迸发,总是能想出远高于她和众棋手的妙招。 然而棋局终有输赢胜负,十三手棋之后,复杂的战斗渐趋明朗,攀柔在试下几次之后,不得不向台下的记者、棋友们承认: “白棋与黑棋的这场对杀,不论如何,白棋始终差一气。” 在耀目的闪光灯中,攀柔的语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感: “虽然言宜歌三段也展现出了非常强大的计算能力,在棋风上也有一定的突破,但是,非常可惜,白棋大龙一死,黑棋盘面上领先二十目以上。这场棋,在我看来,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她的话,无异于提前宣布,庭见秋战胜言宜歌,取得了世界女子邀请赛的冠军。 台下一片喧闹。 世界女子邀请赛,虽以邀请青年女棋手为主,以交流为宗,但毕竟是国际赛事,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父亲还身陷作弊丑闻的业余女棋手摘得桂冠?! 然而,下一秒,棋谱又更新了。 言宜歌没有选择认输,也没有在差一口气活棋的长龙上负隅顽抗。 出乎攀柔的意料,言宜歌借助白棋先前挣脱黑子时,落在外势的几手接应的废子,竟纵身向下一跳,打入庭见秋在开局下托退定式时,过分的一手拆四中间。 她以残破之身,威胁庭见秋角上孤棋。 白棋,还没输! “言宜歌棋手再次……挑起了战斗。” 攀柔的声音里带着敬佩与不可思议。 面对庭见秋这样强势的棋风,不少棋手都兵败如山倒,被杀之后,形容委顿,只能投子认输。 言宜歌不是。 她顽强如野草,风愈厉,她便愈韧。 接下来,陷入长考的,换成了庭见秋。 棋桌前,庭见秋因疲惫透支,面容苍白得有些可怖,却像抛却肉身一样,一动不动地沉着看棋。额前微鬈的棕发垂落,略遮了视野,她也并不挑开。 只剩一双淡眸,不时一眨,如深潭一般,映着黑白分明的棋子。眼底光影摇曳,是她的眼神飞快地在全局中来去。 她没花多少时间便如梦初醒: 在她尝试封锁白棋时,言宜歌的几步挣扎,绝对不是无谓的废棋。恐怕在当时,言宜歌一边尝试挣脱,一边已打量着她松散的棋形,计算着一旦失利,如何背水一战。 她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言宜歌是一个缜密、坚韧远胜于她的强大棋手。 言宜歌当之无愧,独步当今华国青年女子棋坛。 “……庭见秋选手只剩下最后十分钟就要进入读秒环节了。” 攀柔不自觉地语带忧心。 言宜歌这一步打入,在外部几枚看似无心插柳的白子的映衬之下,显得尤为棘手。 按照庭见秋棋手一贯表现出来的棋风,自己的棋子被如此蛮横地分断,必展开一场艰难的乱斗。 然而—— 棋谱更新。 “庭见秋棋手……”攀柔怔怔地,“没有选择对杀。她走了相当保守的一步棋。虽然任由白棋进一步搜刮,但上方一块孤棋已然成活。” 这绝不是庭见秋往常的棋风,更像是言宜歌的路子:在判断局势占优的时候,以稳为上,化优势为胜势。 反而是言宜歌,此时却在积极地开战,像是棋桌上杀红了眼的庭见秋。 哪怕有人跟攀柔说,她们俩交换了持方,恐怕攀柔也会相信。 攀柔按照接连更新的棋谱,在竖立的硕大棋盘上,摆出两位女棋手的实战: “下方被白棋分断的一块孤棋,还在白棋的围攻之下,艰难求生……” 她指了指那手在布局之初便令她深感不安和困惑的拆四。 “庭见秋选手选择开劫。” 第18章 劫争棋差一招,劫尽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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