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见过蒋阳成的母亲一次。 那时,蒋阳成签约不久,一个方脸的农妇,面皮皴黑,身材敦实,出现在华一俱乐部的门口。即便为了来京城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她还是动辄露怯,举止不安。蒋阳成接到母亲的电话,从俱乐部里跑出来见她,农妇将带来的卤牛肉和腊肠,塞到他手里就要走,生怕自己给蒋阳成丢了脸,蒋阳成舍不得她辛苦来了就要走,一边喊妈一边拉她。 一旁的谢砚之上前,请蒋阳成的母亲进华一俱乐部参观,看看儿子平日里训练生活的地方。 蒋阳成的母亲用方言浓重的口音连连说谢谢,手抬起来,却在碰到谢砚之袖管的下一秒又缩回去。谢砚之的衣服太好了,哪怕是农妇,也看得出来,这不是她可以轻易上手抚摸的衣服。 第二天,蒋阳成对谢砚之道谢,说他带母亲在俱乐部里玩了一天,吃了食堂,逛了健身房和休息区。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母亲笑容最多的一天。 谢砚之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只说不用往心里去。 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无意之举,将蒋阳成的家境暴露在同事们面前,可能使原本就在京城华一不受待见的蒋阳成,遭遇了变本加厉的霸凌。 谢砚之虽然与京城华一签约,但和京城华一的联系并不很紧密。他不参加华一的内部训练,一年大多数时间在世界各地参加棋赛,只在比较重要的团体赛事中,作为京城华一的一份子露面。他一直知道京城华一内部氛围不太融洽,但也只以为是寻常的不合。 直到年末的一日,他在一个平日不常去的男厕所里,见到一边啜泣一边伤害自己的蒋阳成。 蒋阳成哭着对他说:“谢哥,我以为只要能定段,我就能做棋手,就能参加比赛,但我在京城华一的这一年,他们只让我打杂,把我当宣泄情绪的垃圾桶。谢哥,我呆不下去了,我想走,但我妈病着,尿毒症,每周透析,她还等着我的工资,家里供我学棋花光了所有的钱,更没钱让我解约。谢哥,没有比赛打,我和我妈都活不下去了。” 谢砚之紧抓蒋阳成细弱手腕不放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动着。 男孩还恳求说:“谢哥,这里只有你对我好,求你不要把这些事跟别人说,我心里不舒服,划两刀就好了。” 那一天,不轻易许诺的谢砚之,向蒋阳成保证:他会去和元天宇谈谈,让华一推举蒋阳成上明年的云松杯。云松杯作为国内奖金最高的赛事,即便没有进入本赛,也能获得曝光度,得到练习。之后蒋阳成会有更多的比赛机会。 对谢砚之,元天宇一向很客气。一是因为谢砚之身负国手头衔,棋力举国顶尖。二是因为他有一个名叫谢颖九段的母亲,雄踞在长江以南,和北部京城的华一俱乐部、元家父子相颉颃。 谢砚之开口,元天宇非常爽快,立时应下。 然而,最终,京城华一选送参加云松杯的20人名单里,没有蒋阳成。自然也没有言宜歌,和诸多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条件的棋手。 谢砚之的名字赫然在榜,和那些不知输送多少利益的姓名挨在一起,令他觉得无比恶心。 他讶异于元天宇如此轻易地毁约。 在棋手的教育体系之中,品性比棋力更重要。季札挂剑,商鞅立木,然诺重于千金。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元天宇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棋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 虽然仇嘉铭在宣传直播的时候,蹭了谢砚之的热度,说要揭露谢砚之解约的隐情。但实际上,直播里,蒋阳成很少提到谢砚之,显然是不希望自己的事牵连到他。 冲着谢九段来看直播的观众失望而去,只剩下一群“虽然早就知道京城华一很烂但还是想看看京城华一到底有多烂”的观众,留在直播间里,刷屏议论。 有观众质问蒋阳成:【说来说去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证据在哪里?】 蒋阳成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头,拉下T恤的领口: 锁骨、颈窝,满是烟头灼伤的痕迹。他皮肤天生偏深,一个一个细小的圆形疤痕,有新有旧,边缘隆起,泛着不自然的淡肉色。 他太瘦了,骨骼突出,俱乐部里的太子爷们,拿他当烟灰缸。 伤痕触目惊心,一经露出,直播间里弹幕四起: 【我的天呐,这总不可能是污蔑了,没有人会为了诋毁东家自己烫自己……】 【何况有几个伤看起来很旧了,不可能是临时准备的。】 【心疼弟弟,虎摸。】 【霸凌咖不得好死,弟弟勇敢点,把他们的名字都说出来。】…… 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如果霸凌真实存在,你为什么不早点披露出来?】 【就是啊,你如果早点说,该抓抓,也省得霸凌咖去祸害其他人。】 【笑死,这弟弟鬼精着呢,明天就是云松杯本赛第一天,元天宇和谢砚之都入围了,挑这个时间点爆料,不就摆明了要搞元天宇心态吗?】 仇嘉铭正要帮着说话,一向低眉顺眼的男孩却突然对着屏幕另一侧,挺直了胸膛呛声:“解约费一百万,闹掰了你帮我付?我妈妈还在医院里,医药费你帮我付?不是所有人都有优越的条件,受了委屈就能反抗,像我这种人,为了生存就只能忍。” 弹幕又问:【那弟弟解约之后,打算怎么还这么大一笔钱呢?】 绝大多数普通人,终其一生也很难攒出一百万。更何况是蒋阳成。农村出身,家里没有资产和背景,为了成为职业棋手,初中的课程都没有上完,没有文化知识和文凭,除了下棋,一无所长。 蒋阳成坚定地说:“我知道我只是初段,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和奖项,可能不会有棋队愿意收留我。就算下不了棋了,只要有力气,肯干活,一分一分赚,我也能照顾好家人,还上这笔钱。” 正当这时,屏幕上炸开五十辆游艇。 仇嘉铭吓得从椅子上弹了出去:“我去,过气主播好久没见过这阵仗了,看看是哪位老板……” 刚刚在直播间里豪掷五千块钱礼物的老板,是顶着默认头像、实名上网的言宜歌,她第一次上直播网站,摸索着注册了一个新号。 礼物的备注是:【全都给小蒋。仇嘉铭你要是敢昧一分钱就等着死吧。】 弹幕惊呼: 【北极兔豪气啊。】 【宜歌妹妹想帮忙,为什么不给蒋阳成转账啊?平台会抽成耶。】 【对啊,宜歌不是也欠着京城华一的债吗?好像没有阔到可以接济弟弟的地步吧!】 在租金便宜的小公寓里独自上网的言宜歌,对着弹幕,在震惊中缓缓瞪大了眼睛。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平台有抽成这回事。她只是选了最炫酷的出场方式,想给蒋阳成撑腰。 她肉疼地猛吸了一口方便面。面条风干又泡软,碎在嘴里,一股科技与贫穷的味道。 电脑屏幕中,蒋阳成眼眶有点湿润,连声对言宜歌道谢。 在京城华一的两年里,他和言宜歌的交流并不多,言宜歌总是在全国各地宣传和摄影,看起来光鲜亮丽,是京城华一的一大招牌。如果不是言宜歌在记者会上说的那些话,他绝不敢想象,看起来贵如天之骄子的言宜歌,竟然深陷和他相似的困境。 仇嘉铭乐呵呵:“正好你俩组个破产姐弟。” 言宜歌发送一条短如兔子尾巴的弹幕:【……】 仇嘉铭盛情邀请:“小歌要不要连麦一起来聊天呀?” 言宜歌:【不要。】 然后就退出了直播间。 仇嘉铭尴尬一笑:“家人们,我总感觉就算我加入了江陵长玫,日子可能也不会太好过……” 弹幕: 【看出来了。】 【你才知道吗?】 【为老仇点蜡。】 远在岳州备赛的谢砚之,看着直播,为蒋阳成感到高兴和欣慰。正如蒋阳成所说,他并没有谢砚之和言宜歌那样丰厚的出走的资本,但他仍然走出了这艰难的一步。 正当仇嘉铭准备下播,突然对着屏幕呆了一瞬,念出一条弹幕:“有人发了谢砚之和元天宇闹掰的视频?” 谢砚之突然从手机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愣。 那晚,场面混乱,他没注意还有人在录像。 弹幕里有人好心指路,发了视频。 那条不到五分钟的视频,热度急速高涨,甚至已经盖过仇嘉铭的爆料直播,直线冲上视频平台的热搜榜。 标题十分瞩目: 【带你们看看“棋君子”谢砚之的另一面。】 第27章 自填一眼小发雷霆。 视频从俱乐部的大厅休息区,对准元天宇办公室的门,从下往上偷拍。门虚掩着,留出手掌宽的缝隙,灯光莹白,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元天宇办公室的红棕色实木地板,和谢砚之的一截板正的黑色西装裤腿。 视频开头,只能听到模糊的协商声。两人声线分明。一人嗓音粗噶,见缝插针地掺入圆滑的笑声,另一人嗓音清越,却很严肃,有些动了怒。 争执的嗓音越来越大,直到谢砚之清晰响亮、掷地有声地怒斥:“围棋不是用来欺负人的。” 寒冬深夜,京城的卷地北风勾开门扉,若有若无的人声瞬时变得清晰不少。 元天宇完全不恼,嘻嘻一笑说:“这话说的,谈什么欺负。蒋阳成是我当年做主签进来的,我是他的伯乐,能不疼他?但要是不考虑赞助商的面子,京城华一,上百个棋手,谁给他们发工资?” “我不干了。”谢砚之语调沉静笃定。 元天宇这才正色:“谢九段,华一这八年来没有亏待过你,把最好的资源和机会都往你身上砸,你知不知道你解约要付多少违约金?” 棋手与所效力的俱乐部解约,需要支付的违约金是不同的,和合同剩余年限、棋手个人价值以及俱乐部为这个棋手投入了多少心力有关。言宜歌两百万已是天价。至于谢砚之,恐怕要超过三百万。 谢砚之似笑非笑:“不过是几盘棋的钱。花几百万远离这里,我乐意。” 元天宇扬声:“谢砚之,你到底在狂什么?你不就仗着你妈是谢颖?谢颖算什么,你惹了我,离开京城华一,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从此下不成棋?” 谢砚之似听到什么荒唐可笑的事,一向安静儒雅、说话温声慢气的人,竟肆意放声大笑起来。从视频中,能感受到办公室外,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厅里,因为谢砚之的大笑声,静得分明,似都在屏息,等待下一秒谢砚之所说的话: “谁稀罕啊?” 时至如今,谢砚之已无法解释,看到云松杯参赛人员名单的时候,他的情绪为什么会那么失控。 或许是因为,他行棋二十年,眼里只见黑白,容不得异色。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4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