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很轻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嗓音因疼痛而喑哑: “妈,那你和元修明一起下的几局棋,你满意吗?” 谢颖脸色乍变。 赵良甫惊怒:“谢砚之,你在说什么?” 谢砚之缓缓站起身子,略有些不稳,垂首似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年逾知天命的母亲,额上汗珠已风干,凝成一片黯淡: “你离开国家队二十几年,和元修明在各类赛事上相遇不下百局,你的胜率如何呢?你有赢过三十盘棋吗?贪胜冒进,实地虚浮,急于作战,中盘就溃不成军。人人都说是元修明的棋风克你的力战。我想问问,每次对元修明认输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笑得更张扬: “你想的是眼前这盘棋,还是你和他之间的夙怨?是棋中,还是棋外?” 谢颖颤声:“砚之……” “妈,既然你也做不到,就不要用那套理想主义的东西,来管束我。” 庭见秋买了时间上最近的一班火车软卧,睡一宿,便回到了江陵。 因病阔别棋院日常训练一周,她后悔得不行,再也不敢透支身体,每顿饭点两个肉菜,每天睡足八小时。 谢颖的棋队训练室还没装修完,满地灰土,一股甲醛毒味,言宜歌无处练习,没有棋赛的时候,就来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 每次来都会被一群小孩阴森森地瞪着。 言宜歌虽然不打算走京城华一设计的那套人见人爱围棋“女神”路线,但还是不理解,怎么一朝之间自己的人缘变得这么糟糕。 后来她才知道,在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需要先预约。 言宜歌很配合小孩王国的规章制度:“可以,我上哪预约呢?” “找丛遇英师哥买号,三块钱一个。” 言宜歌:…… “或者你着急下的话,也可以找我买黄牛号,十块钱。”眼前叫小悦的小女孩用手半捂着嘴低声说。 言宜歌:“庭见秋知道你们打包把她卖了吗?!” 庭见秋什么都不知道。 她上午摆谱琢磨布局,下午便和棋院里的小朋友下棋,按实力猜先、让先或让子,晚上复盘。 赵良甫还在岳州陪谢砚之比赛,棋院里最凶的老师不在,小朋友每天像过节一样围着庭见秋转,吃准她外表凶,心肠软,好说话,没规矩地缠着她。 偶尔闲下来,她会看各家体育网站的棋赛新闻。 对于谢砚之以羞辱性的姿态战胜元天宇的一局,舆论毁誉参半。 赞美声居多,认为谢砚之以前的棋风是儒君子,使一柄轻盈纸扇,杀人于无痕;如今终于宝刀出鞘,声动九州。心战取胜,也是实力的体现,更何况对手是同样活跃于一线的元天宇六段。 批评者多是认为,对棋手而言,规则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更应以道德修养要求自身。谢砚之的表现令人失望。 比谢砚之陷入更麻烦的舆论风暴的,是元天宇六段。 经过京城华一的丑闻,再加上这样一番惨烈的败局,云松杯赛程首日,就出现唱衰元天宇的热搜: #元天宇棋二代# #元天宇滚出围棋界# #向京城华一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道歉# 有人甚至猜测,元天宇六段会因此退役。 几天后,云松杯淘汰后回到京城的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道歉。他按照网络上不平之声的要求,公开霸凌事件的调查结果,宣布京城华一将与参与霸凌事件的几名棋手解约并追责。 和网友的期待不同,这批棋手中,连一个知名的高段位棋手也没有。 都是些下棋下不出头,将自己的压抑发泄在更弱小者身上的,阴沟里的老鼠。 处理完霸凌事件之后,元天宇引咎辞职,让出京城华一主席之位,宣布自此以一名普通棋手的身份,仍然效力于京城华一,希望能精进自身,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获得好成绩。 他没有接受记者采访,发言之后,鞠躬离开。 有许多网友注意到,屏幕里的元天宇,气色消沉,瘦了一大圈,都有些撑不起衣服。 元天宇的新闻发布会之后,元修明九段在华国棋协接受记者采访。 画面上,男人面容方阔,长眉入鬓,气质古朴恬淡,不似整个华国围棋界的操盘手,更不似当年打遍东亚三国不见敌手的围棋老将,却像一名上了年纪的书生。由于年近不惑时的一场急病,他听力受损,出门在外时,耳上常年别着一个银白色的助听器。棋圣唯一的缺陷,如一枚独特的钤记,竟有景仰元修明的年轻棋手,定制了类似的耳饰效颦。 对于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他不置是否,语气温慢: “一盘棋,只有技术是撑不起来的,还需要有棋手的人品道德,和对围棋事业最基本的尊重。” 元修明语焉不详,辨不出他说的是京城华一霸凌事件,还是含蓄地批评谢砚之。 翌日,江陵长玫宣布,签下从京城华一解约的蒋阳成。 又过几日,云松杯落幕。谢砚之九段一路连胜,以惊人状态,夺下云松杯冠军,独揽国内围棋赛事最高的一百八十万奖金,以及“最有价值棋手”称号。媒体评价,本次云松杯,谢砚之棋手展现出了他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高峰状态。此外,京城华一包揽亚军、季军两席,蝉联“最有实力棋队”。 令媒体意外的是,谢砚之并没有出现在颁奖仪式上。 一百八十万元奖金支票,由谢砚之的母亲谢颖九段代领。 有记者当众询问谢颖,如何看待谢砚之与元天宇的那局棋,谢颖面对话筒,沉声答道: “围棋重才能技术,更重道德人品。” 她蓦地一笑: “——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不是什么虚伪的人都能说吗?难道你们想听我再无聊地重复一次?” 谢颖话里话外直指元修明,底下记者群声沸腾。 彼时,谢砚之已抵达江陵。 第30章 废纸团我怕你不理我。 岳州一别之后,庭见秋没有主动找过谢砚之。 微信上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她病前,两人的几手盲棋。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的第三盘棋。前两盘,庭见秋都输得毫无反抗之力。第三盘,她终于逮住机会,在中盘展开战斗,形式一片向好,却突然生病了,之后一直晾着谢砚之,没有落子。 云松杯闭幕式当天,庭见秋正打谱,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来自谢砚之的消息。 小燕子:九,13。 半个月前,他发来的上一条坐标,还明晃晃地挂在聊天界面,隔着灰色的时间标记,两条坐标犯规地挨着。 见秋:你连下两步了。 见秋:连下两步是认输啊! 谢砚之回得很快。 小燕子:我知道。 见秋:你撤回,我当没看到,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赢。 小燕子:撤回不了了。 小燕子:因为你超过两分钟没有回我消息。 见秋:我在打谱。 小燕子:我在楼下。 庭见秋一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知道今天是云松杯的闭幕式暨颁奖典礼,也知道谢砚之一路连胜,夺得本年度的桂冠和一百八十万奖金。怎么想他此刻都应该在岳州。 小燕子:你下来见我,我就当我这一步棋没下过。 她顾不得眼前这盘没摆完的棋,抄起手机,一路小跑下楼。 一楼楼梯口,谢砚之站姿散漫,身穿一件版型宽大的米白低领卫衣。黑色鸭舌帽檐压得很低,五官隐在阴影里,辨不出脸上的表情,帽檐出漏出几绺留得过长来不及修剪的黑发。 她扯过谢砚之的手腕,拉着他进了一楼无人的会议室。木质大门无声合拢,将棋院走廊里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 庭见秋真的生气了,脸色都带着愠怒的红,长发跑乱了,眉头、眼梢、微皱的鼻尖,哪哪都写着脾气。似一株开得旺盛的蟹爪兰,难得地生动。 谢砚之任她带着走,等她站稳,抬起手腕,垂眼见腕上有她攥出的一道红痕,竟一笑:“力气大多了,看来身体好了。” 庭见秋怒声:“谢砚之!你分明知道我讨厌你不认真下棋,一局好端端的棋你说认输就认输,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棋,你尊重过我吗?” “我怕你不理我。” 会议室窗帘半掩,温煦的一缝阳光透过下半扇窗,照彻逼仄会议室里的沉默,谢砚之略带苦笑的下半张脸,和宽大卫衣领口处被她扯动后露出来的一截皮肤,瘦削白净,却带着醒目的青紫痕迹。 庭见秋眼尖瞄到的瞬间,心头冒起慌乱,顾不得生气,抬手拉过他的衣服,踮起脚朝他露出来的伤痕处看,急声: “谁打你了?是赵老师还是谢颖老师?” 她一时挨得太近,温热的鼻息和说话的气流混着,打在谢砚之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灼痕一般的淡红,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轻轻扯下她不安分的手,又把卫衣领子复位,对她微笑: “不疼了。” 庭见秋扬声:“别人打你,你就让他们打?” 谢砚之无谓,语气很淡:“棋院里,老师惩戒学生,不是很正常吗?” 庭见秋一怔。他说得没错。庭见秋小时候没有挨过打,不是因为庭岘有着先进的教学理念和高尚的道德人品,纯粹是靠老爸的溺爱。对其他学生,庭岘照打不误,手里总握着一柄戒尺,在讲台上用来点黑板,走下讲台用来打学生手掌心。 连地方小棋院都是如此,像江陵棋院、京城围棋道场这样的大棋院,乃至于朝国的首尔围棋道场,日国的大正棋院,竞争激烈,体罚更多。 围棋老师们相信,唯有身体上的惩罚,才能最高效地让年幼不懂事的小棋童们尽早学会规矩,收起活络的心思,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围棋训练,挤进十八岁之前定段的独木桥。家长也默许这种行为。 “——更何况,赵老师培养我十年,我如今要放弃了,他打我一顿也不过分。” 庭见秋不可置信地看着帽檐之下他深黑如墨的眼睛,竭力辨识她熟悉的谢砚之,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滚出干涩的质问:“不下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幸运,你有那么好的天赋,那么多机会……” 这些,她都没有。 她耗费了巨大的努力,以堪称破釜沉舟的勇气,才重新与谢砚之并肩而立。 谢砚之打断她:“正是你说的这些天赋,这些机会,把我的人生死死禁锢,无法挣脱。我没有过自己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我就该下一辈子围棋——你也要和他们一起来绑架我吗?” 庭见秋听出他话语里的哀切,低声陈述:“你已经不喜欢围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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