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棋手都知道,局势大优的棋被自己亲手下毁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谢砚之用这种痛苦来惩罚的对手。 非常……恶劣。 恶劣,一个她从来没想过会用在谢砚之这样光风霁月的棋士身上的词。 终于,在平白折磨元天宇十分钟之后,谢砚之动手了。 一套教科书式的手筋杀得干脆利落,元天宇毫无抵抗之力,便被谢砚之将局势扳平。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元天宇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谢砚之缠斗到官子最后一着。一场凌迟般的棋局告终,裁判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上前,数子。 “结果出来了。”解说室里的攀柔,面色凝重,“谢砚之一子胜,晋级云松杯十六强。” 这是她第一次,不为谢砚之的胜利感到高兴。 赛场里,裁判宣布比赛结果,谢砚之起身,拂了拂昂贵外衣上的褶皱,表情轻松,与裁判握手之后,略过已至崩溃边缘的元天宇,转身要走。 早有记者不顾阻拦拥上来,用镜头堵他去路,连声问谢砚之为什么要下出第158手自填一眼。 谢砚之像是有些好笑,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回答的价值似的,轻描淡写地: “防他投降呗。” 让出一手棋、一块地,竟然只是为了给元天宇一点甜头,一点获胜的希望,吊着他,把他留在棋盘上,任谢砚之羞辱。 等工作人员将不按规定贸然采访选手的记者清走,谢砚之终于可以离开。 他正要走,哑了一般噤声许久的元天宇,猛地起身,瞪大了眼,双唇因为愤怒而战栗不止,厉声: “谢砚之!你说围棋不是用来欺负人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谢砚之不理,径自走开。 “你以为你很正义?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谢砚之,不认真下棋的棋手,会遭报应,你——” 谢砚之半转过脸,漠然: “输了棋,才会遭报应。” 他沿着选手进退场的内部通道离开。耳畔终于清净。 这局棋,于他也并不容易。自填一眼,是一场豪赌,他下出这一手的时候,必有一个人会名誉扫地,要么是没有察觉到陷阱的元天宇,要么是轻狂自负的他。 他十三年的职业生涯,从未如此走过悬崖索道。 好在,他赌赢了。 他低低长出一口气,平复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快走两步。 在走廊的拐角处,一只纤长细瘦的胳膊抬起,将他拦住。 是庭见秋。 庭见秋仰起脸,咬着牙,面色是大病初愈的惨白,眼底青紫,额上有些细汗,黏了几根柔软卷曲的发丝,身体也有些颤抖,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已。 她手里,握着一件陈旧泛黄的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江陵棋院”几个隶书大字。 “谢砚之,我把你的衣服,还给你。”她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陌生。 她看到了。——他如何自负地自填一眼,如何在棋桌上嘲讽对手。 他敢做出来,就不怕人看。 唯独她,是个例外。 对上她淡如琥珀一般的双眼,谢砚之竟感到一丝心虚与后悔,从心底悄然漫上来。 谢砚之接过。腈纶布料的廉价外套,入手有些沉,他自定段后,十三年来,再没穿过。这件当初借给她遮裤上血痕的外套,她保管得很好,微有樟脑的馨香。 他说:“谢谢。” 庭见秋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似要用眼神剜穿他良好的教养,将他的心问出来:“我以为你没变。” 谢砚之如常一笑:“没变的只有你,见秋,你多坚硬,你是一颗金刚石,什么摧磨都改变不了你的质性。我不是。” 他举起手中的外套,向她说:“谢谢你还给我,但这身衣服,我已经穿不上了。” 语罢,他不待庭见秋回应,抬起下巴,错身从她身侧走开。 他不敢多留,怕庭见秋的失望。 他不知道她病好全了没有,是不是看到昨晚的直播,竟从云春,千里迢迢来岳州找他,给他加油。 从云春,到岳州,昨晚出发,中午抵达,要先坐他俩一起搭过的那班最早的火车到江陵,再转公交到飞机场,坐三小时飞机抵达岳州。 这么远的路,她还病着,只拿一件小时候的外套,就一声不吭地来了。 他却连她的身体状况也不问,不给她安排在岳州的住处,不陪她吃一顿饭。 他逃了。 谢砚之回到他专属的选手休息间,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两位教练正在休息间等他。 赵良甫立在休息室正中,满面怒容,手中握着一柄一尺长的铁质戒尺。谢颖则坐在休息室一旁的沙发上,一袭修身的黑裙,面上不见恼意,也并不笑,只微侧着脸,透过厚重的镜片,无声地看着他,周身气息凛冽。 “跪下!”赵良甫喝道。 谢砚之声调平静:“我赢棋了。” 赵良甫怒火更甚,提声:“给我跪下!” 一旁,谢颖冷眼看着,眸光沉重,似也在逼他服从。 谢砚之垂下头,缓慢地屈膝跪下。酒店的休息室里,铺有高绒地毯,不似小时候在江陵棋院里跪水泥地那样,又冷又硬,跪一小时要疼好几天。 赵良甫大步上前两步,戒尺如雷击一般落在谢砚之肩上背上: “我没有教过你填自己的眼!是谁教你下这样的棋?从此你叫他老师,不要叫我!” 谢砚之闷声吃痛,怎么也不叫唤出声来。 小时候,棋院里其他孩子挨打,都会故意叫得响些,因为赵良甫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听到学生喊痛,会心软。 如今轮到他挨戒尺,却一声不吭。 他不服错。 “我赢了。”他重复。 赵良甫一怔,似没想到他会顶嘴,手上戒尺使力更凶,铁质长尺啪啪作响,嗓音含怒沙哑: “你以为你赢了?你输了!输了你的棋德!你们入学那一天,我教的是什么?是数气吗?不是!我教的是德行!我教的是尊重棋,尊重对手!” 谢砚之颔首不语。 “你从小在我这里学棋,我从来没有打过你,输再多我也不打你。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棋,看重棋,赢也认真输也认真,是真棋士。 “——砚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29章 理想主义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 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围棋的呢? 是长达二十年日复一日的训练,将他与寻常人的日常生活深深隔绝,使他越发觉得棋盘纵横,不过是三十八道束缚他的枷锁。 或是在父亲孙建民的Zen项目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他帮助实验室做测试,第一次败于无血肉的机器,对着AI下出的、他永远想不到的一手棋,久久谛视。 又或是他被蒋阳成瘦削不足一握的手臂上,看到数十道刀痕的瞬间,突然意识到围棋圈并不是什么象牙塔,而是充满剥削与不公。只是他太幸运。 谢砚之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里,只有围棋。割舍围棋,就是割舍他全部的生命。 他只好连带着自己的生命一起厌弃。 肩背之上,赵良甫的戒尺随着责骂声不断落下,戒尺挣裂外衣昂贵又脆弱的布料,露出外衣之下浸透白衬衫的点点血渍。他在沉默中消极抵抗赵良甫的呵斥。 “砚之。”沙发上,谢颖沉声开口。 赵良甫收起戒尺,退开两步,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他盛怒未消,喘息声不止,胸膛吃力地剧烈起伏着。 “来妈边上坐。” 谢颖很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谢砚之歪斜起身,略有些不稳,手在地上扶了一把,额发被忍痛流下的汗珠浸润,脸上狼藉一片。 他在谢颖身边坐下。 谢颖侧过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庄重地说: “你赢了,但你赢得并不公平。你用过激的方式,扰乱了元天宇的情绪和思路,利用棋赛的规则,没有留给元天宇足够的思考时间。如果这不是比赛,在你自填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他知道自己赢得并不光彩。 “你本来可以以一种尊重对手尊重围棋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取胜。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和元天宇之间的矛盾,妈一直是知道的,但这是棋盘之外的事。你要让棋盘之外的事,影响到你的棋吗?” 谢颖一顿,又问: “又或者说,你对棋盘之外的事的兴趣,已经大过棋本身了?” 她问得很直白了。 她已经看不透,谢砚之到底还爱不爱棋。 谢砚之面对着母亲,无声,双眼低垂,暗色瞳仁里灰淡一片。 沉默便是他的回答,谢颖听懂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 “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大的时候,也跟我说不想下棋了。” 谢砚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时候你在幼儿园里,跟着老师学画画,你可喜欢了。咱们家以前的老房子,白墙上都被你画了个遍。别的小孩子都画什么爸爸妈妈,阳光小草小房子,特别具体的东西,你不一样,你会画很多色块,把它们漂亮地拼在一起。我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呀,你说,这是你和米福在晴天江边草地上打滚的感觉。” 米福是谢砚之小时候养的米白土松犬,在谢砚之十岁那年寿终正寝。 “后来,你对画画的兴趣越来越大,家里的棋盘都被你用蜡笔画满了。你跟我说,不想上围棋班了,想上画画班。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谢砚之无言地看着深陷回忆之中的母亲。 “我对你说,画画是艺术,围棋也是呀。围棋,不就是和另一个人,在棋盘上一起画画吗?你们是对手,但同时,也是可敬的合作者,彼此都认真地画画,才能一起创作出一幅好的作品。” 围棋是艺术。 回忆杳然,唯独谢颖这一句话,他记得分明。从那时起,便一直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为目标而努力着。 终于有一天,他对围棋的理解精进到能在名家棋谱中,排兵布阵、妙着手筋之间,辨识出前人灵魂的痕迹。如同画布之上笔刷的形状,雕塑细微的凿痕和指印。 唯有艺术能铭刻人的灵魂,使人肉身亡灭,精神不朽。所以母亲说得没错,围棋是艺术。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将全身心投入纵横十九道之间,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历史众多名棋手一样,下出独属于谢砚之的至高棋,神之一手。 ——直到Zen的出现,打碎了他所有天真的幻梦,令他过去的二十五年,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他再也不信了。 谢颖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轻声问道:“砚之,今天你和元天宇一起画的这幅画,你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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