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庭岘出院的那一天,全家都很高兴,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季芳宴说,这是老天开眼,苦尽甘来。 庭见秋也在心里暗自想,如果能就此一家人健健康康地在一起,就算不下围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庭岘出院的第三天,一大早,庭见秋去上学,季芳宴出门买菜。等季芳宴中午回到家中,本该在家的庭岘却不见了。 季芳宴吓得立马报了警,又给学校打了电话,要庭见秋赶紧回家,帮着找爸爸。 傍晚时分,心急如焚的母女俩终于有了庭岘的消息: 他在四十公里外的一班公交车上,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怀里抱着的两罐质地温润如玉的云子,洒落一地。 “我至今都不知道老爸拖着病重的身子,抱着两坛这么重这么贵的棋子,是去赴谁的棋约。老妈从此也不让我下棋了,她说老爸就是下棋下出疯病来了,命也不要了。老实说,亲眼见到老爸……那个样子,还有一地的碎棋子,我也害怕了。” 庭见秋嗓音低哑沉静,似飓风过境之后的城镇,一片令人心惊的静谧。 这段往事,从未向他人启封过。 她向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叙说,觉得像西西弗斯卸下肩上巨石一般畅快。 “但是——” 她略一停顿,转头望向谢砚之,男人静默地听着,轮廓柔和的双眼里闪烁着不忍。 “重新开始下棋,重新觉得下棋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让我觉得,如果老爸是在对和友人大战一番的期待中去世的,是不是也很好呢?梦里,他应该已经见到了他的老朋友,下完了他的棋吧。” 第7章 天壤云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老爸去世之后,老妈状态一直很差,没法再教书了。我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她。她说不想看到我下棋,我就真的不下了。十几年。按部就班地参加中考、高考。刚离开围棋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为围棋而生的,没有围棋我活不了了,没想到十几年下来,也活得好好的。” 谢砚之略向庭见秋偏着脸,边听边回忆起那个在作文簿上涂画当棋盘的女孩。无法想象她抛弃自己最热爱的事,温驯地适应应试教育体系的样子。 庭见秋将脸偏向车窗,谢砚之只看得见她挺秀的、暗示着野心的鼻尖,和苍白的半边面颊。 谢砚之斩获第一、成功定段的那天,庭见秋在医院里照料庭岘,为他擦拭身体的间隙,抬头看到病房电视上,Z省地方台的体育新闻里,有谢砚之的名字。 新闻里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棋界新星,最有九段潜力的初段选手。 电视上的男孩捧着围棋初段的证书,面向记者,露出老成得体的微笑。 庭见秋仿佛被这笑意刺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在心中不服气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还可以参加明年的定段赛,到时候我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里——但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后来,谢砚之远赴朝国首尔围棋道场,在有“朝国棋圣”之称的韩智闵座下学棋;庭见秋以出挑的文化课成绩,先升入云春高级中学,再考进江陵大学。 只有填写档案时,她会想起自己幼时在棋赛中挣得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其他时候,她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好学生。 辉煌璀璨的围棋岁月,已经黯淡太久,回想起来就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在大学里,她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 她在浏览器上输入的第一个词条,是谢砚之的名字。 与谢砚之有关的新闻占了整整十三页。 她自虐般地一条条浏览下去,才知道谢砚之已经回国,与京城华一签约,即将代表华国,重返首尔,参加“英华杯”决赛。 “英华杯”赛程足有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她白天看赛程转播,晚上和围棋聊天室的棋友讨论战况,复盘战局,去教学楼上课的时候才枕着课本合一合眼。 “英华杯”是擂台赛制,选手需一人挑战对手国的整支队伍,单败淘汰。比赛结束时,尚未被淘汰的最后一名选手所属的队伍即为冠军。 赛程前半段,朝国主将金真敏九段是大热门,棋友讨论的焦点。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各大赛事中连胜二十五场,令无数老将强将折戟,状态强势一如鼓满风的船帆,迅猛地驶向“英华杯”的赛场。 ——然后在十八岁的华国副将谢砚之五段处,触礁,沉底。 庭见秋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宿舍里收看这局棋的转播的心情。谢砚之棋风凌厉,如贯日长虹,直抵白棋腹心,连番拷问对手薄弱点,最终力挽狂澜,逆转战局。 眼看谢砚之即将取得胜利,庭见秋突然伏倒在桌面上,崩溃大哭。 她意识到,如果谢砚之下得不好,她会失落,甚至有点生气:过着她梦想的人生,有着她不敢想象的机会,竟然还把棋下成这个样子。 但如果谢砚之下得好,好到惊世绝伦的程度,她会嫉妒得发狂,内心阴暗的角落里,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在啸鸣: 这些,本来都应该是我的。 这局棋应该是我来下,这一步棋应该是我想出来,站在国际领奖台上的人,应该是那个没有在十二岁失去老爸、没有放弃围棋的庭见秋。 然而不同的选择已经在他们的人生里留下深深的印痕,将二人引向南辕北辙的道路,从此高山谷底,云泥两别。 若非谢砚之还惦念着少年时的对手,在“岁除杯”时偶听到她的名字,就垂手怜悯般地将她从人海中拾起,否则,就像浅湾中的鱼无法游到深海,他们永远无法重逢。 好在,如今她决定回来了。 最开始,是看到华国围棋协会发表公告,提高女子职业定段赛年龄上限,十几年没有碰棋的她起心动念;再后来,在老徐的撺掇下,她从紧张的生活费里匀出五十,交了“岁除杯”的报名费,重返赛场。 和丛遇英对战的第一局,她根本顾不上眼前趾高气昂的高中男生轻蔑的神情,像孩童时期将手埋在棋碗底部,任冰凉的塑料棋子淹没手背的那一刻,她幸福得如沙漠旅人终于掘出一捧清水。过去十几年被她强行压抑的对围棋的思念,一时间破土而出,发狂生长,将她一步步推向此时、此刻,与谢砚之并肩的火车车厢。 …… 棉服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来电声响。 看来季芳宴女士终于起床了。 庭见秋深吸一口气,在谢砚之有些幸灾乐祸的好笑眼神中,半闭着眼痛苦地接起了电话: “喂……” 电话里传来连一旁的谢砚之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凶恶咆哮: “庭、见、秋!” 一早,季芳宴起床,准备好全家的早饭,坐在一楼的客厅里悠闲地看着电视。 二楼还没动静,也正常,现在的年轻人都起得晚。 这时,大门传来局促的敲门声,季芳宴起身,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拇指大的钥匙,开门。 是街上的孙建花孙大姐。孙大姐穿着一身大红袄,脸上学年轻人爱俏,涂了些不匀的白粉,还没说什么,嘴皮子已开始打架,一双手紧张地在胸前搓来搓去,像苍蝇的餐前祷告。 今天,按照计划,庭见秋就是和她家的侄子相亲。牌桌上,孙建花把她的心肝宝贝大侄子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人才相貌一等一,事业风生水起全国闻名。季芳宴心痒,凑过去问了一句你侄子是干什么的,孙建花自豪地拍了拍厚实的胸脯: “运动员,为国争光的。” 季芳宴一时笑得喜庆,巴不得当场认了这个亲家。 她忘了当年自己找对象,要求是体格健壮孔武有力,最好么是个运动员,平日里自己最爱看体育频道了。媒人说没问题,包的,结果找来了一个一米六的下围棋的。小矮个一下棋桌就蔫头蔫脑,对着季芳宴的脸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额上冷汗直落。 货不对板,她看不上。 矮个结结巴巴地说,改天你来看我下棋吧。她左右周末没什么事,就去了一趟。 然后被矮个落子时劈啪作响的意气风发模样,骗了很多年。 “孙大姐这么早来啦,快请进,一起吃点早饭,我们家见秋还没起床。”季芳宴热情迎接。 孙建花还支吾着没开口,季芳宴已经风风火火地窜到二楼,喊人起床去了。 扑了个空。 二楼小阁楼里,窗户还大开着,带来的换洗衣服都不见了,桌上,一沓红色人民币用镇纸压着,晨风拂动,纸币边缘翩飞。 丫头跑了,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 金蝉脱壳,一走了之,好啊,跟老妈用上三十六计了。 季芳宴强压怒气,深吸一口气,下楼应付孙建花。 下楼的那一瞬,季芳宴一秒变脸,满脸堆笑: “哎呀孙大姐你看这事,我那不争气的丫头,她大半夜,跑了!” 孙建花一愣。本来她厚着脸皮来敲季芳宴的门,就是想说自家侄子凌晨给她发消息,说有事先回江陵了,来不了相亲。这下,女方也放了鸽子。孙建花心下一松,把堵喉咙口里不成句的道歉吞下去,也不搓手了,跟着笑起来,学舌一句: “啊哈哈跑了跑了……” 季芳宴怕她不满意,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正色道:“孙大姐放心,这事我非给你个交代不可,你等着。” 然后当着孙建花的面,拨通了庭见秋的电话。 那边接得倒很快,也不挂电话,用“嗯哦啊”三字不变应万变,消极抵抗,任季芳宴把围棋损人害己没前途颠来倒去说了十分钟。 孙建花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要不是牌桌上,自己一时忘了自家侄子拿的是什么项目的世界冠军,象棋跳棋还是五子棋,说得语焉不详,不然挨这一顿毒舌快嘴的骂的就是自己了。 等季芳宴嚷嚷着“管不了你了气死我了”挂了电话,孙建花小心翼翼地: “围棋不也挺好,你家孩儿她爸当年不就是围棋……” 季芳宴一个眼刀抛过去:“死人的事哦伐要再提了。” 孙建花不死心:“最近下围棋有前途的哦,一个谈恋爱的综艺上不就有一个长得帅帅的小伙子,以前下围棋的,现在火了还接代言呢……”说着一指季芳宴手机的老年智能机。 孙建花说的是仇嘉铭七段,三十岁急流勇退,仗着首屈一指的皮相,上了个恋综,积攒了不少粉丝,季芳宴的手机就是他新接的代言。 季芳宴赶紧松手,把手机丢开一边,大骂晦气。 孙建花心中暗想,这相亲还好是黄了,不然高低得有一段腥风血雨。 火车靠站后,谢砚之一路将庭见秋送至江陵火车站门口,才将背包还给她。 庭见秋接过,对他一笑:“谢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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