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难得遇上一个值得尊敬的同龄棋手,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尿裤子了? 她猛地起身,举手叫来裁判,说要去一下厕所,暂停比赛,不等裁判回应,飞快拧身就走。 谢砚之眼尖,看到庭见秋浅色休闲裤上的痕迹,也跟着站起身,小声叫道:“你等一下。” 庭见秋困惑地回头。 男孩略低着头,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他脱下印着江陵棋院四个字的外衣,走到庭见秋面前,将外衣环过她身后,系在她的腰上,堪堪遮住红痕。 “没事了。”男孩小声说,脸却越来越红。 庭见秋离开的十分钟里,谢砚之又问裁判要了一杯热水,放在庭见秋侧。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太唐突了。 好在庭见秋回到赛场时,腰上仍然围着他的外套,表情上也不见什么异常,想必是在厕所里都收拾好了,回来一撸袖子就要开杀。 ——收拾好了,个屁啊! 庭见秋面上平静,手下落子不停,心里却在大叫。 这是初潮,只在老妈口中和课本里听说过的初潮!她在厕所隔间里,看到裤子上一片狼藉,眼前一黑。 好在女厕所里还有一个人,她大着胆子求助: “请问,您有卫生巾吗?” 有卫生巾,她也不会用啊! 女人很热心:“有啊,我从下面给你递过来。” 从隔间门板下,伸过一双修长匀净的手,手上握着一片粉红。 庭见秋感激地接过,左右打量这张薄片,无从下手。她欲哭无泪,只好再次开口,心中祈祷女人不要嫌弃自己: “请问,您能教教我怎么用卫生巾吗,我第一次来……” 女人爽快答应:“好,你把门打开。” 庭见秋提起裤子,乖乖开门。 门口,赫然是她仰慕已久的谢颖九段。 第6章 下次见手握黑白子时,一切阴暗曲折,…… 眼前的女人生了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乌黑柔顺的直发披散在肩后,着装简便,不施粉黛,驼峰鼻高挺,架一副轻便的金丝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典雅干练。 只是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人时,有点凶。 面对谢颖九段,庭见秋不觉打了个磕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倒是谢颖先认出她来: “啊,是庭见秋小棋手吧。” 说着,眼神向下游移,往她腰间系着的江陵棋院院服撇去,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庭见秋赶忙躬身问好:“谢颖老师,您好。” 她做梦都想和谢颖九段说上两句话,但绝不是站在会议中心女厕所的蹲坑上。 谢颖被她随着躬身而乱颤的蓬松短发逗得一乐。手把手教她怎么使用卫生巾后,谢颖没忍住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和声说: “头发这么卷的话,还是留长会比较好看哦。” 等到庭见秋处理好,走出隔间,谢颖已经离开了。 庭见秋和谢砚之的这一局棋,最终下了两个多小时。庭见秋短暂休整回来后,棋风愈显杀伐凌厉,谢砚之也并不避战。盘面上,无数复杂的战斗缠绕在一起,如两条九头之蛇,一黑一白,首尾相衔,因果复杂。 两人身边围了十余名静默观棋的棋友与教练,却恍若不觉,平心静气地将这局棋下至最后一个官子。 总裁判长慎重地点目之后,判庭见秋一目半取胜。 庭见秋在官子环节就算出了这个结果,并不算太意外。棋局终了,她猛地卸下力气,身子瘫软在椅子靠背上。 谢砚之起身,走到她身边,笑道:“下得很好。” 庭见秋疲乏地支起脑袋来:“你也是。” 人群中,男孩与女孩相视而笑。 分明不久之前,两人还是初次见面,此刻却熟稔得仿佛已经交换过灵魂最深处的秘密。这是围棋的意义:棋路会暴露心路,人手握黑白子时,一切阴暗曲折,都无所遁形。 而庭见秋和谢砚之展现在这盘棋中的心路,都明亮皎洁,如冰轮初升。 两枚独身行路的璞玉,在十二岁的春天,棋上相逢。 赛程一共三天。 第二天、第三天,谢砚之与庭见秋各自有仗要打。庭见秋往往结束飞快,在中盘凭力量取胜,抱着她装满红糖热水的小水壶,优哉游哉地往还在苦战的谢砚之位子边上一逛,伸头伸脑地探看。如果局势不紧张,谢砚之也会抬头冲她笑眯眯地看看,像是在说你来啦,看她对这盘棋的战况做出或皱皱鼻子或摇摇脑袋的小动作。 如果逮着能说话的机会,俩小脑袋凑一块去,一副大人腔调,谈棋言简意赅: “扳不错。” “你看出来我有后手了。” “那肯定。” “刺呢?” “真不如挖……” “俗。” “怂!” 小孩拱着脑袋辩论,一旁的家长紧张地社交着: “您好您好我是庭岘,庭见秋的家长……” “您客气了,我知道您,当年华日擂台战里很有表现的,现在退一线啦?” “老了,比不过年轻人,不如开个棋院教教下一代……” 第三日下午,庭见秋收尾最后一局棋,成功拿下十二连胜,斩获第一,直升6段。谢砚之除去和庭见秋的那局棋以一目半的微弱劣势败北,余下十一局,没有棋力相当的对手,稳稳地位居第二,拿到了另一个直升6段的名额。 颁奖典礼结束,谢砚之离开赛场时,看见赛场入口处,庭见秋歪着身子,没坐相地趴在一张桌子上,身侧随便地搁着一等奖的玻璃奖杯和奖状,藕节般的小臂埋在稿纸上,不知道在写写涂涂什么。 谢砚之走近一看,是作文簿。 他一年前就已经修完了小学和初中的全部课程,离开校园,住进棋院,全心冲段。他很久没见过学校里发的这种鹅黄色的作文簿,更很久没有写过作文了。 庭见秋分明在等他,这会又被他吓了一跳。 谢砚之笑问:“这是什么?” “周记呗。”庭见秋做了个鬼脸,拖长声道,“你们学校没有布置周记吗?” 谢砚之悄无声息地垂下眼,掩盖失落。 庭见秋想起自己费劲等他,是要说什么了: “这几天雨一直不停,你的外套洗了之后还没有干,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 “没事的,这种外套我有的是。” 但“下次见面”这种说法太诱人了。 谢砚之张了张嘴,又说:“那你下次见面,记得给我。”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一副君子死然诺的模样。 谢砚之试探地问:“你有Q/Q号吗?” 最近Q/Q大热,不少中小学生涌进黑网吧,就为注册一个Q/Q号。庭见秋为了赶班上同学的时髦,也注册了一个。 “有哇。” 谢砚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写给我,我回去加你好友。” 庭见秋利落地从作文簿上扯下一张纸。谢砚之这才发现,她压根没在好好写作文,她拿作文簿的格子当围棋棋盘,勾一个圈是白子,涂一个实心的圆是黑子——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呢。 不知道她老师收到这样一份作业该有多生气。 庭见秋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递到谢砚之手里: “好了,要加哦。” 谢砚之紧紧捏住。 他还忍不住想着“下次见面”这四个字。 谢砚之问:“下次见面……定段赛在七月份,你来吗?” 职业围棋定段赛,是围棋界的高考,业余棋手蜕变成职业棋手的必由之路。决定一生行棋的棋手,必须在参加定段赛中的数百人中,取得前二十名,才能获得围棋职业初段资格。 女孩粲然一笑:“我知道,我会来的。” 十三年后,寒风中,夜色里,路灯下。 当年圆脑袋、短头发、不修边幅的小女孩,已经长成果敢锐利的弯刀似的女性,面上偶然露出一抹笑意,如冰消雪融,斩尽春风。 她对他说了一样的话: 我知道,我会来的。 火车即将停站,庭见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得脑子混沌,她反应了一会自己在哪,旋即慢悠悠地打个哈欠。 想起来了,离家出走来着。 谢砚之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将自己刚在火车上找乘务员买的一袋面包递给她,庭见秋接过,望着手里的面包出神。 谢砚之猜她又要跟自己算账:“别问我这个面包多少钱,反正你剩下的那点钱肯定买不起。” 庭见秋认命地埋头用力咬了一口面包。 谢砚之怕她吃太快噎着,又赶紧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庭见秋再不客气,仰首大口喝净了,小动物似的一抹嘴,嘟囔道: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体贴啊你。” 谢砚之一愣,瞪大眼,提高声量:“你记得我?” 庭见秋低头啃面包之余,还不忘白他一眼:“要是不记得你,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跟你走夜路。” 谢砚之心想,她还不算太笨。 “更何况,”庭见秋边吃边念,“你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像个小姑娘。我们那时候都叫你小燕子。” “最好不是《还珠格格》里那个小燕子……” 庭见秋打了个响指:“对。没想到你除了下棋,还看电视剧。” 谢砚之:…… 谢砚之无声地闹了半分钟别扭,庭见秋浑然不觉,飞快地吃完了手里的面包,谢砚之余光瞥见,顺势便接过包装纸,帮她扔进火车道中的垃圾桶里,动作流畅得过了头,两秒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在闹别扭。 庭见秋坏笑道:“谢谢你啊小燕子。” 算了,他接受了。 谢砚之轻咳一声,缓慢地: “所以,当年升段赛,你为什么没有来?” 庭见秋默然,面上的笑意渐失,神色有些黯淡。 谢砚之其实心里早就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是因为庭老师的事……” “你都听说了?” 庭岘的事闹得太大,整个Z省棋圈,没有人不知道的。 谢砚之听见自己喉咙口发出不自然的吞咽声: “节哀,我很抱歉……” “没关系,都这么多年了。”庭见秋淡道,“你们都知道我老爸是脑肿瘤去世的。其实,当年他查出脑肿瘤之后,一直积极治疗,手术,住院,花了很多钱,情况不算乐观,至少多少好转了一点。所以我们就接他回家了。” 庭岘在医院与死神拉锯的半年中,全家都在一起角力。季芳宴一边在高中里教语文,一边四处筹钱,一逮到空闲时间就去医院照料庭岘;庭见秋停下了她钟爱的围棋课,帮着季芳宴分担家务,每天把家务活干完之后,一个人背着小书包转两班公交车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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