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见秋抱怨:“妈,各种新闻里,我和谢砚之的合影很多的,你都没见过呀?” 季芳宴咬牙:“以前我还爱搜搜你,后来一搜,出来的全是骂你的,看一条失眠三天,直接把我爱操心的毛病治好了。” 庭见秋扁了扁嘴,又向孙建花问了声好,作了自我介绍。 走到这一步,她很难不知道眼下是一场相亲局。难怪出门前,季芳宴从家中衣柜里挑出了一件崭新锃亮的白色羽绒服,硬要她穿,说白的比黑的好,显温柔,遮凶相。庭见秋一脸好笑地问,吃个羊肉火锅要这么温柔干什么?季芳宴支支吾吾答,给羊留个好印象,庭见秋一听,荒唐笑了。 羊就在眼前。看起来和她一样,被骗了,脸色并不好。 孙建花看起来很喜欢她,牵过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看够了才松开她,对谢砚之说: “砚之啊,我和阿宴要去新开的打折促销一条街血拼买衣服,去晚了好货都给人抢光啦,你和小庭先吃着,慢慢聊哦。” 谢砚之原本攒着的眉心,无奈地放平:“知道了,姑姑。看上什么衣服就把付款码拍给我。” 孙建花被哄得心花怒放,炫耀似的往身边季芳宴小臂上一拍,面上分明是:你看我家孩子。 季芳宴不甘示弱,也向庭见秋喊:“秋秋啊老妈一会也把付款码发给你。” 庭见秋从牙关里甩出四个大字:“别发,没钱。” 谢砚之对季芳宴微笑:“阿姨,一会我加您微信,您的付款码也可以发给我。” 这下心花怒放的轮到季芳宴,也朝孙建花小臂上用力一拍,两位女士你拉我我拽你欢天喜地地出了羊肉火锅店的大门,留下两个年轻人对面落座,面面相觑。 半晌,庭见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点单?” 她有点怵谢砚之。 不是怕他生气。她知道谢砚之就算生气,宁可憋出内伤,也不会朝她发脾气。 是怕自己在眼下无解的关系里,又说错话,惹他伤心。 谢砚之很轻地“嗯”一声,视线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离她一寸远,像隔着什么:“你点就好。” 庭见秋没有扫码:“你不吃羊肉,觉得膻味重,火锅只吃清汤——你来羊肉火锅店干什么?” “我姑姑说想吃,让我陪她。她很少跟我说想要什么东西。”谢砚之知道被骗,眼下又有些尴尬,别开脸,眉心挂上烦躁,“我本来想着过来买个单,随便吃点就好了。” 庭见秋拎包,起身:“走吧,不吃这家。” 谢砚之顺从地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回哪?”庭见秋好笑,“我出来是吃饭的,我还没吃上呢。都十一点半了,我好饿啊。” 她话音放软,含着半撒娇的意味。谢砚之妥协:“那你想吃什么?” “我高中母校,云高对面,新开了一家滇菜。”庭见秋试探问,“你想不想吃点热腾腾的菌子锅?” 谢砚之同意了。 二人打车定位到云春高级中学对面,过条马路,就到了餐馆。店里有很多午休时间段从学校里溜出来的中学生,他们上二楼,在窗边,找到一张刚空下来的桌子。 谢砚之嘴挑,但吃甜。庭见秋点单,玫瑰乳扇,喜洲粑粑,茉莉味烤奶茶,各种馅料鲜花饼各一枚,一笼野生菌蒸饺,配甜咸辣三味酱料,再一锅菌子汤。 “所有菜里都不要加香菜。”最后,庭见秋对跑堂小哥嘱咐。 全是他的忌口。 谢砚之心情平白被搅乱,终于掀起眼皮,愿意看她。 她正对着跑堂小哥确认订单,薄而色淡的嘴唇随她的语速,动得飞快,面颊上,有一抹被北风勾出来的红晕,正在缓慢地淡去。 菌子锅上得最早。 服务员一边按照菌种下锅,一边嘱咐两位客人看计时器,无论如何都不要提前下筷子,喝汤也不行。 一锅菌子汤,要等二十多分钟。 这期间里,二人没有话说,一个看看窗外,一个看看二楼就餐的中学生。他们只在刚认识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沉默。也是在云春,那个一前一后步行去云春火车站的凌晨。 谢砚之闲不住,见汤沸,想用公筷拨动贴在锅檐懒洋洋不动弹的几扇菌子,刚上手,庭见秋扬手,啪一声,在他虎口处落了一巴掌: “不许偷吃,小心躺板板。” “我不是……”谢砚之挨打,委屈,想辩解,下一瞬,又因为她严肃得过了头的语气,和不知道哪学来的“躺板板”,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他笑时偏过头,面向窗外,多云天气黯淡的光影落在他眉间鼻梁。他眉眼舒展时,很好看。 庭见秋长出一口气,两手合十:“谢天谢地,你终于笑了。” 谢砚之正过脸来,装作不经心问:“我笑不笑,开不开心,很重要?” 她答得快,而笃定:“很重要。” 谢砚之不接话了。 他看着窗外,发呆。庭见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一楼,几名餐馆员工搬了小凳,坐在店门口,脚边放着一个红色大塑料盆,清洗菌子。一旁落了些因为不新鲜被择出来的菌盖,几只麻雀开餐,蹦蹦跳跳地啄食着。 庭见秋撑着下巴,做梦似的问: “你说,云春的麻雀,吃了没熟的菌子,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滇池边上的海鸥?” “这样的话,如果我是麻雀,我就天天去云高对面,整点菌子。” 二人相视一笑。 菌子锅熟了,其他几道菜也上了。谢砚之难得合胃口,多吃了些,庭见秋提议:“我们去散散步,消食?” “去哪?” 庭见秋理所当然:“对面就是我母校。我去过你十六七岁呆过的围棋道场,你不想来我读书的高中走走吗?” 很有说服力。 来到云高门口,谢砚之才想起来:“你有学生证或是校友卡什么的吗?” 庭见秋:“没有啊,谁出来吃羊肉火锅会带这个?” 谢砚之好笑,指指保安亭:“那怎么进你学校?” 庭见秋冲他眨眨眼,狡黠一笑:“你就跟着我走吧。” 走到闸机口,庭见秋朝保安亭里的工作人员招了招手,闸机自然就开了,谢砚之跟着她,一脸莫名地进来。 庭见秋进门,还不忘回身跟保安说声谢谢叔叔。 谢砚之问:“你毕业得有八年了,保安还记得你?你高中是得有多浑?” “凭空污蔑我的清白。”庭见秋哼哼两声,“谁说只有犯浑才能被记住的?你看那边——” 校园正大门,光荣榜上,张贴着历代状元的照片、自我介绍和座右铭。 倒数第八位,赫然是庭见秋。 谢砚之大笑,凑上去细看,庭见秋叹口气,只说他开心就好,任他去看自己的老照片: 历代状元,有贴生活照的,艺术照的,公式照的。唯有她,贴了一个敷衍潦草的二寸蓝底证件照。高中时期的庭见秋,扎着大光明高马尾,露出完整、饱满的额头,发顶不齐,总有小碎毛拱出来。她那时比现在还瘦,皮肤黑黄,眼底青黑,一看就是没休息够。照片上,她眯眼,锁眉,笑容机械,满是不悦和不耐烦。 但淡色眼瞳在大棚打光下,显得很亮。 难怪保安都记得她。 自我介绍套了个模版,中规中矩,座右铭是:“嗨。” 也不知道在嗨什么,对谁嗨。谢砚之又笑起来,也对着高中的庭见秋:“嗨。” 庭见秋忍不住拽他袖口:“走了,别看了。” 谢砚之不走,掏出手机,边笑边说:“你等等,我拍一张。” 庭见秋急得吱哇乱叫:“不许拍!不许拍!” 谢砚之才把手机收回去,往她后脑勺上很轻地一拍:“好吧。” “我高中的时候很丑吧?”庭见秋嘟囔,“你要是那时候认识我,肯定不会喜欢我。” 话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面露懊恼。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她不想就这么尴尬回去。 好在谢砚之对自己的心意一向坦然,接下她的话:“谁知道呢?可能我会为了每天能见到你,跟你说话,故意不做作业,天天堵在你上学的路上,说年级第一救命,借我抄一下。” 庭见秋歪脑袋想了想,眯眼一笑:“不会啊。你会跟我争第一的。到时候我们每次在走廊见面,都会互翻白眼。” “天呐,我要是做那么讨人厌的事,”谢砚之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高考结束之后,我怎么追你?” 庭见秋突然有些庆幸,高中时,他们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努力,各自长成了认真善良的大人,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期重逢。 两个人顺着小道,绕过教学楼,向操场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不断有穿云高校服的学生,从他们身侧穿行而过。 谢砚之突然想起:“今天大年初四,也要上课吗?” “现在高中都是这样,抓得很紧张。云高一直上到大年三十,才放学生回去过年,初三又都叫回来上课了。” 谢砚之震惊得脸上僵住半秒:“还好我没在国内上高中。” 庭见秋见到行色匆匆的学弟妹们,想起:“你知道吗,我高中没有朋友。” 谢砚之侧过脸:“真的吗?” “真的。我确实性格不怎么样,但比我更不怎么样的,也有很不怎么样的朋友臭味相投,就我,整天独来独往。后来我才知道原因。” “嗯?” “在高中要想有朋友,至少得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我那时候为了节约时间,都是跑着上下学,中午也就是在教室里吃几口从家里带过来的馒头,不去食堂排队。我压根没有时间交朋友。” 谢砚之想象了一下她扎着高马尾,穿着云高校服,像匹小马一样着急地跑来跑去的样子,展颜一笑。 “我决定了,庭见秋。” 他语气一正经,庭见秋就发慌,停下步子,正过脸来看他。 谢砚之垂下眼,面上笑意淡淡:“我决定继续跟你做朋友。你可以等等我,等我慢慢没那么喜欢你,可能我们俩,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回到以前的关系。” 她跑得太快了。 跑得那么快的人,很少有人能与她并肩同行。 谢砚之舍不得她孤独。 庭见秋无由来地不敢看他忧郁漂亮的眼睛。这分明是她想要的结果,是谢砚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她却不知为何,仍然觉得不满意。 在“谢谢你”和“对不起”之间,她选择了长久的沉默。 忽然,她腕上手环震起来。是季芳宴来电。 她接通:“喂,老妈?” 手机里,季芳宴急得嗓音很大,带着哭腔,连谢砚之都听得分明:“秋秋,秋秋,我出门忘记反锁,你外婆走丢了,我刚刚回家,门开着,家里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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