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交接仪式完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知话头该从何而起。明明前一日还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品尝海胆，这一日再见又退至陌生距离。
姜莱佯装无事东张西望，却怎么也逃不开对方用眼神织就的细细密密的网。那些积压在心底的不解和郁闷死死堵着她喉咙，让她丝毫没有聊天的欲望。
她刻意回避眼神交流，却无法抑制面颊发热。
紧张，两年之后的第一次独处，依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情绪。
“课件里面的内容都是最新的，我都有标注参考文献。”梁知予没有离开的意思，生硬地继续着对话。
“嗯，谢谢，给我节省了好多时间。非常感谢。”
“姜莱”，他突然语重心长唤她名字。
“嗯？”下意识抬头，一不小心跌进他黑瞳里。
“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姜莱歪着头不接话茬，“姜一南呢？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
“他上周是被我拉着当临时嘉宾冲场子去的。”
“哦？他到现在还没混到能接到正式邀请开讲座的逼格么？”姜莱捂着嘴笑道。
梁知予也跟着轻笑出声，“他挺厉害的，新写的论文很快要发表了。你这么说他他会生气。”
“且，谁在乎他生气不生气。”
好像只有聊第三个人，他们才能恢复以往的惬意自在。
“今年华盛顿大学开了个地理专业的夏令营，请我去做导师。”他自动切换到下一个话题。
“好玩么？什么类型的夏令营？”
姜莱差点忘了，他们之间可以聊的东西有很多。
梁知予掏出手机翻到官方页面介绍，递到她跟前。
姜莱饶有兴趣接过，指尖不停滑动屏幕，却很难集中注意力。梁知予温煦的呼吸不轻不重盘旋在她头顶，而他起伏的胸膛离她不过一步距离。
站得太近了。
时间滴滴答答，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无意识占领她的领地，丝丝缕缕寸步不让；指尖滑动速度不禁变慢，思绪纷飞。
约莫是见她盯着一处没往下滑，梁知予补充道，“不用看的太仔细，就是给可能对地理专业感兴趣的本科生提供一个深入了解地理的机会。比如以地理学视角探索环境系统，探讨不同地域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联系。同时评估环境问题的原因、后果和解决方案 - 包括气候、大气、水、生态系统和土壤等等。”
这些曾经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如今也是姜莱的研究领域。
“挺有意思的，那些年轻人们肯定会爱听你讲课。”
“哦？是么？我的课一般都很闷很无聊。”
“怎么会？！我...”姜莱一个激动，差点脱口而出下半句。
“你什么？”梁知予语气轻柔，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
不重要。
“所以你每周都要往返洛杉矶和西雅图么？”
“嗯，这两周学校的事丢不开，所以暂时只能当空中飞人两头跑。”梁知予语气坦然，“你呢？也每周都飞？”
“嗯，我认床，而且在湾区呆久了也没意思。”姜莱耸耸肩，暗自松口气。
巧遇而已，何必多虑。
通知登机的广播适时响起。她和梁知予挥手告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几个登机口之外，心情复杂。刚才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再咀嚼一番就会发现并没什么特别的，每一句对白都合乎情理。
排队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给苏禾拨了个电话汇报情况，详细无差地描述了对方说话的语气神态和二人间隔不过一拳的距离。
“你听着我们俩现在正常么？”姜莱斟词酌句，不确定内心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不认识他不予置评，我只知道你现在非常不正常。”苏禾无情点破。
的确不正常，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又何必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姜莱嘴上不服输，妄图继续挣扎狡辩几句。
“机场碰到不说话说不过去，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
“再说，我们交流非常的客套，内容都是和专业相关的。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就给我课件，然后跟我介绍了他的夏令营。”
“站的近大概是因为周围人很多，来来往往都拖着箱子，我们俩时不时要挪动位置给人家让出空间。”
如果苏禾不在那一头叫停，姜莱大概率会一直列数越来越多的理由。
“我就一个问题。”苏禾忍不住打断。
“宝贝，你说。”
“什么年代了，传资料还要靠当面给 U 盘，不能发邮件用网盘么？”
好问题，姜莱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有，你俩有微信，真有事他为什么不联系你而要到一个你不一定会出现的地方等你？”
“我不知道。”
姜莱眼一闭心一横，“说吧，你的总结陈词。”
苏禾叹了口气，“大概率就是偶遇，但是呢见到面又不知道说什么，随机应变兜里翻出个 U 盘顺势借给你。”
“那他说等我？”
“狗男人的话你就当他是放屁。可以不可以？”
“好好好，我错了。”
“你的男朋友现在是 Kevin，OK？”苏禾在那边甚至敲起了桌子。
姜莱都能想象到她捶胸顿足的愤恨模样。“我知道了，我错了。”
苏禾的话有理有据无从反驳，狠狠敲打了她冥顽不灵的念旧情脑袋。
“梁知予是摄魂怪么请问？你见一次丢一次魂。”挂断电话前，苏禾抱怨一句。
姜莱也很无助。她和梁知予的关系，从来都不是由她主导，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把主动权拱手相让。不管对他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心有不甘，都很没出息也极度没脑子，仿佛丢了自己。
闭目养神一小时，飞机稳稳当当落地。等到了伯克利回到宿舍，姜莱出窍的魂魄才终于找到归路。
她掏出口袋里略带体温的 U 盘，盯着电脑桌面跳出一个命名为“梁知予”的文件夹。双击点开，里面包含了满目的子文件夹，命名严谨，一眼望去都是和专业相关的内容。不想窥探人隐私，她将目光锁定 the Channel Islands 文件夹，里面详细罗列了课程大纲，参考文献，岛屿游览路线指南，以及他标记的重点。
花三个小时聚精会神看完，不得不说大神的笔记简直给了她一条捷径。
Santa Cruz 是八座群岛中最大的岛，岛上的 Potato harbor 徒步路线最有名，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只在这个岛上生存的灰狐。Anacapa 岛蜿蜒的山脊别具特色，他强烈建议有时间一定要去打卡看看。往返 Santa Cruz 和 Anacapa 岛屿时会路过一条很深的海峡，常年能观看到海豚和鲸鱼。
两个岛屿露营和观赏日出的绝佳位置，各个季节温度变化图表，几条有可能会碰到灰狐的徒步路线；也一并标注清楚。
不愧是他， 一如既往妥帖严谨，有他安排的出行，同行人压根不用带脑子。
文字底下附了一张跃出水面的座头鲸，大概率是他之前抓拍到的奇景。这头庞然大物灵巧地勾勒出一条银色水线，火红的太阳映照在海面，涵虚之大，误入凡人之眼。
“你整理的关于 Channel Islands 文件我看完了，非常有用。谢谢！”
对方秒回，“我说了，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第9章 第二周 （2）白色卫衣
姜莱盯着那条信息发了好一会呆，没有再回复。
Kevin 的视频邀请搅乱她胡思，手机里那张轮廓立体的脸正顶着毛茸蓬松的发对她憨笑。他略微俯下身好让整张脸占满屏幕，浓情拉丝的目光勾的她心脏一颤一颤，那声甜蜜的“baby”更是一下拽她回到现实 - 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她的男朋友叫 Kevin。
须臾片刻的精神出走让她恍惚，下意识问，“Kevin，what’s up?(什么事）”
英文开场，听起来公事公办的语气，也更容易掩饰真实的小情绪。
Kevin 也自然用英文接过话茬引申话题，聊的无非是他暑期打算 - 最近接到的几个实习面试，家人计划的短途旅游等等。
姜莱整个人后仰靠着椅背，两条长腿架在桌子上；手臂搭着扶手，垂眸沉思。
对方口中蹦出的单词缓缓飘来过耳不入，而她只需要把握好时机和节奏给出几个万能回应：“hm??（嗯？）”“seriously?（认真的么？）”“no way（不会吧）”就能让话题自然而然持续下去。
说英文的第二个好处凸显 - 矫揉做作的语音语调很大程度能掩饰十足的敷衍。
直到视频挂断，Kevin 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姜莱突然无比认同苏禾对她的评价 - 她的确是个渣女。
她喜欢 Kevin 么？应该是喜欢的。
可这份喜欢有多少、且能经得起多长时间的考验她无从得知。
“在么？聊个天吧，真正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姜莱忍不住发了个求聊天的微博，她是真的困惑。
回复层出不穷，基本囊括她不同年龄段对“爱情”的看法。
85 岁的她，喜欢就是忽略自我活成那个人的样子。那时的她还分不清崇拜和喜欢的差别，一边仰视一边靠近。看他爱读的书，听他喜欢的音乐，读他发表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论文。
20 岁的她，喜欢就是懦弱、怂和自卑的代名词。暗戳戳选他研究领域的选修课，再堂而皇之电话“骚扰”问很多很多的问题；唯独不敢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有没有可能会喜欢我？”
22 岁的她，喜欢就是直面内心的欲望和渴求。顿悟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他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失败了就去喝几场酒哭个酣畅淋漓。
24 岁的她自以为够成熟够冷静，却仍大张旗鼓和网友们聊这些古早的情爱问题。
多久没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少女小心思了？
多久没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无聊到拿别人的话做阅读理解了？
她用力敲了敲脑门，感叹现在的脑子只能用来搞学术，不适合再深度钻研复杂的感情。眼神被一条评论吸引，“喜欢是认清自己内心之后的笃定”，点个赞，再置顶自己的评论，“好啦，我要睡觉了，祝大家愉快。”
只是认清自己的内心，谈何容易。
第二天早上一下课，姜莱马不停蹄奔向学校南门外的纪念品商店。
地理学院门口那片硕大的草坪是学习之余放松打滚的绝佳之地，那些不怕晒的学生们沐浴在午后阳光下眯着眼敲键盘，时不时大喊一声，“I’m burnning!(我要烧着了！）”。
商店门口的电线杆上黏满了各色手绘图纸和贴画，二楼玻璃窗上的彩绘小熊格外吸睛，胖嘟嘟的身子坐在高高的书堆上，还戴了一副耍酷的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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