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母亲说,小姨给姥姥扔下了二十万块钱,然后就开车走了,母亲用着开玩笑似的语气笑嘻嘻的跟我说:“你要是也给我们这么多钱,我们就什么也不指望你了。” 下午,嫂嫂带着小女儿秀秀过来玩耍,她要照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工作,整天带着孩子出来玩,母亲病重后,嫂嫂最常来的就是我们家,因为家里面一直都有人。 小女儿秀秀只有三岁,浓眉大眼,长得很漂亮。因为魏家有很严重的重男轻女风气,以至于她和哥哥养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哥哥性格活泼,目无尊长,四处撒泼打滚,妹妹则性格文静,不爱说话,也不亲近人。 我回家四个月以后,秀秀才逐渐跟我熟悉起来,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手里有糖会知道带给我吃。 我抱着秀秀跟她玩,秀秀文文静静的靠在我的怀里,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可能不自在有人这么疼爱她。嫂嫂坐在我旁边聊家常,接着,气氛随之一变,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告诉我,此时我应该说点什么,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迎合上她的话题,毕竟聊天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独白。 但我发现,尽管我已经集中了注意力,但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嫂嫂又说了一遍,但她说过的那些话似乎越过我的身体流向了别的地方,就像我们并不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成了石头,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大脑,我不仅听不进去任何东西,而且无法判断,无法进行任何的分析和思考。 我只能继续装模作样逗着秀秀,因为没有回应,话题很快冷清了下去。嫂嫂去了后院看望奶奶,我心中不无胆怯的想着:我的分析力、判断力和注意力已经离我而去了。石头,终于在狂风骤雨中逐渐填满了我的身体。 我像是忽然惊醒,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半个身体已经走进了湖中,水已经漫到了腰际,我不知道当我整个人走进水底下的时候,我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黑暗。 我可以不惧怕犯错,但我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错。 夜里两点多,我还是没有睡着,我看着手机里十几条微信消息,思前想后回复程跃,明天晚七点后跟他见面。 他很快回复了我,所以我知道了,他也一直没有睡着,我不知道他失眠了几个夜晚。胸口忽然泛起一阵酸楚和疼痛,我却不知道它到底在疼些什么。我的情绪和我的真实感受,在身体里完全分裂开来,无法统一在一条线上。 我打开灯,拿起电脑桌上魏明留下的一支笔,撕下他半张本子纸,写下了我在潍城的居住地址,又从包里拿出钥匙串,拆下一只钥匙小心包了进去。我想趁着我的理智还没有完全丢失之前,告诉他暂时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又怕面对着面无法跟他很好的解释出来,说不定我会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了,于是想着提前写下来。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很久,我却写不出一个字,脑海中是一片混乱的空白,我几乎看到脑神经传导忽然中断,它们像是被人施了魔法,密密麻麻的神经网络,完完全全的定格在了原处,然后逐渐僵硬石化。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只写下了一行字:先不要见面,去上面的地址等我。
第34章 黄昏 程跃修好了自己上学时骑的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盯着他圆润的后脑勺发呆,他在前面忽然开了口,“你什么时候能盯着我的脸这么一直看就好了。” 我将头低了下去,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我身上那些引导情绪传输的东西已经逐渐僵硬了。 他将车子停在一座小桥上,这里位于南湖的深处,游人很少,只不远处有几个人藏在芦苇荡里钓鱼。 我两腿撑着自行车,程跃转身看着我,“下来走走。” 我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被人指挥摆弄的木偶,如果不告诉我往哪里走,我是不会知道的。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流水汩汩流动,水面上有微风吹起的涟漪,他站在我的身侧,一直盯着我的侧脸看,好像在琢磨什么。 “你……” “你……”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他让我先说。 我说:“你会游泳吗?” 程跃说:“在河边长大的孩子,当然会了。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跳进河里偷偷洗澡。” 我没有童年,体会不到农村孩子应有的乐趣,小时候常听他们说的抓虾摸鱼、挖野菜,对于我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我的记忆里只有电视机,就像魏明如今只有电脑游戏一样。 我说:“你不怕水吗?你是怎么学会的?” 他说:“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也没想那么多,跳进河里慢慢就学会了。” 我想起魏明小时候也会游泳,也是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但现在他已经不会了,离着湖面都会远远地。因为母亲总是担心他会在水里淹死。她的那种恐惧好像渐渐传到了魏明身上,他如今不仅不会游泳,而且不记得自己曾经会游泳这件事了。 程跃说:“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不过南湖现在有巡逻警,不比我们小时候悠闲,唔,得转转看看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才行。” 我痛恨他的温柔,因为他说的这些,让我感觉他似乎是看出我的情绪不好,所以在想法子替我舒心。他为什么不生气,不与我争辩,或者骂我一顿?我明明已经冷落了他很久。 我紧紧地抓住栏杆,直到指尖泛了白,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程跃已经沉默了很久,一直盯着我的手指和我的脸来回的看。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沟通对于我来说,再次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我觉得荒唐可笑,我带着二十六岁的魂灵回到了这个家里,竟然重新变成了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垂头看着桥底下的水流,说:“跳下去就学会了么?” 程跃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一步越过栏杆跳了下去,他焦急的在上面喊了一声“哎!” 接着,湖水灌满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被流水淹没的我,感觉到一阵宁静和放松。 但是很快,身旁再一次响起了落水声,我的胸口被一只胳膊圈住,头露出了水面,我转头看着身旁湿漉漉的那张脸,听见他说:“你疯了!” 我忽然就笑了,看见我笑,他的表情有点复杂,不知道该责骂还是该庆幸。 神经网络缓缓运行起来,我终于有了一点点感知力,但是我难以判断,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是对的还是错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 我说:“十分钟之内,我可以学会游泳。将自己逼入无路可退的境地,才能激发人的潜力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松开我,然后小心翼翼寻找着合适的姿势,艰难的游到了湖中心,然后我慢慢转了个身,发现他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笑着说:“我说了,十分钟之内,我要学会。” 程跃苦笑着叹口气,“没想到你这么狠。” 我说:“我对自己一直都很狠。” 我透过桥洞底下,看着游船从远处的湖面上划过去——我宁可粉碎自己逐渐僵硬的骨血,也不要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我游到岸边,艰难的爬了上来,坐在湖岸边的石头上晾着身上的衣服。程跃过来脱下短袖拧了拧水,又拧了拧裤腿, 他看着我湿哒哒的衣服,说:“别以为是夏天就不会感冒。” 我迷茫的看着他,“要在这儿脱吗?” 程跃:“……” 程跃说:“你先穿我的,等你的衣服晾干了再说。” 我阻止了他准备脱衣服的动作,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我昨晚准备好的那张纸递给他。说实话,面对着面还要用纸面传送信息,让我觉得有些羞耻,但我怕再不做打算就来不及了。 他疑惑地展开湿漉漉的纸张,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 我果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里,徒留一片空白。 于是湿哒哒的站起身,沿着岸边越走越远,留下一句,“你不想去也可以。” 他似乎怔了一下,跟在我身后,问:“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生气?我定在原地,品味着这两个字——难道我刚刚表现出了生气么?我并没有生气啊。 我转头看了下他的脸色,明白了自己的语气大概不是生气,而是偏激。程跃想要的只是一个这么安排的理由,而我以为的是他不想跟我离开这里。 我的身体里,心里所想和外在表现已经出现严重混乱,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喜不是喜,悲不是悲,自觉平常的一句话也能让人感觉是生气。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比如说,像母亲一样,习惯性辱骂人而不自知,贬低和污蔑逐渐组成自己语言体系的一部分…… 我开始被莫名其妙的羞愧和过分敏感的自尊心所掌控,如今想要跟他说些心里话解释一下,都羞耻的让我无法开口,更不知从何开口。 我的神经网络随时都会僵化掉,身体也是,我逐渐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恶魔。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怪兽,我已经快控制不住它了,在它彻底掌控我的身体之前,我想先把不想伤害的人推开。 程跃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我的胸口飞速的跳动,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听见自己说:“我怕我伤害你。” 程跃往前一步,说:“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把我推开就不是在伤害我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已经开始重蹈覆辙了?” 他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焦急的睡不着觉,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为什么过去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我看着他的脸,他手里的纸张和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越过他的身影,我看到湖面上已经步入湖中心的那个身影,湖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胸口位置,她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又往湖中心迈了一步。那个人,是明知道前方是不可知的黑暗,却仍旧无法停下脚步的我自己。 我垂下头,说:“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 “……为什么?” 我变成了哑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字,有某些东西挤在了我的喉头,堵上了我的嘴。这一刻,我忽然想起曾经被余文逼迫变傻的刘恩,他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必定是如今我的模样了。不可思议,身为主管的余文没有将我变傻,但没有念过几天书的母亲却做到了。 我转身跑入湖中,将半干的衣裳再次浸湿,跪在那里,湖水将我全身淹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脑袋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我在湖中站直了身体,擦了擦脸上的水,转身看着程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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