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清雾穷尽自己所了解的,实在想不起这风格属于哪一位名字里带“英”字的陶瓷艺术家。 她拿上其中一只,爱不释手地对着光仔细赏玩。 看它的色泽,看它碗肚柔美圆润的弧度,和没有任何衔接痕迹的圈足。 这样精美的瓷器,还好运输途中没有任何破损,不然她一定心痛难当…… 想到这里,陈清雾忽然一顿。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她。 那时候从瓷都搬来东城,打包东西的时候,最怕碰坏了孟祁然送的那些昂贵漂亮又娇气的玻璃杯。 因此不怕麻烦,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没让它们跟其他物品一样,放在搬家卡车的车厢里,而是单独放在一只纸箱里,自己坐在副驾上,抱了一路。 那种小心翼翼又极其珍视的心情,她理应不会陌生。 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亲自运送一套易碎品而毫无破损呢。 当某种可能性浮现之后,似乎,过往的所有蛛丝马迹全都能串联起来了。 送打火机、点石榴汁、买过敏药、航班升舱、寻找工作室并垫付资金、帮她介绍第一笔订单、害怕她从梯子上跌落、在她哭的时候拥抱安慰、小指上的尾戒、对她专业表现出极大兴趣、带她吹风、大清早同她去看开窑…… 以及,凌晨开四小时车,带她离家出走。 还有,知道她喜欢小苍兰。 还有,那位员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孟总只喝雾里青…… 陈清雾陡然坐立难安。 她想用更多的细节去否定这种荒谬的猜想,但那些隐约闪躲的目光和呼吸,那些每每像是戳中她心脏的话语,却反而似乎进一步佐证了猜想。 陈清雾像是烫手一般地,将手中瓷碗放回到台面上。 她找到烟和打火机,点燃之后仓促地吸了几口,意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没用。 她在工作室里焦虑地转了一圈,随后果断地拿过手机,给赵樱扉发了一个“SOS”。 赵樱扉:怎么了?!!! 陈清雾:在忙没?能不能过来一趟。 赵樱扉:等着,马上就来。 二十分钟不到,赵樱扉赶来了。 陈清雾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抬眼看向气喘吁吁的赵樱扉,“完了……” “什么完了?到底怎么了?” “我……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你快点!你要急死我吗!” 陈清雾站了起来,陷入如何措辞的斟酌中,直到赵樱扉仿佛急得快要打人,她才开口:“你有没有那种特别尊重的长辈或者前辈?为人正直,能力卓绝,不管遇到什么事,你觉得有他就稳了。” “有啊。我导师。” 陈清雾张张口,“……你导师多大了?” “五十九岁。” “……”陈清雾有些无语,“年轻点的有吗?” “我师姐吧。” “……要男的。” “勉强算有一个吧。怎么了?” “你就假设,你突然发现,这个男的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他有家室的。这样好恶心。” “……赵小姐你故意拆我台是吗?” 赵樱扉很无辜,“你能不能直接说,别打比方了。” “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赵樱扉顿时来了兴趣,“赶紧说!” 陈清雾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说出口,好像害怕语言有灵,出声就真的应验了。 “……你就假设那位有家室的前辈,他没有家室。然后你发现他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赵樱扉很是嫌弃她拐弯抹角,“你直接说,有个你很尊重的前辈喜欢你不就得了。” “……” “那得看你的想法啊。你要是也有意思,就跟他暧昧着呗。要是没意思,那就故意拉开距离,对人冷淡一点,久了可能人家就懂了。” “……会不会不太好。” 赵樱扉烦得挠了挠头,“你找我问感情问题是不是问错人了。我宁愿再给你配十张釉料方子。” “你说的?” “……” 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赵樱扉留了下来,两人点了一份烧烤外卖,坐在沙发上拿平板看了一集综艺,边看边吐槽。 赵樱扉喝了口可乐,突然说道:“说起来孟祁然的那个哥哥……” 陈清雾一惊,“他怎么了?” “你才怎么了,慌什么?”赵樱扉瞥她一眼,“他们公司打算聘我做技术顾问,还会按照标准给付顾问费。” “那蛮好的啊。” “有点高啊。那么多钱,我拿着很心虚。” 陈清雾陷入沉思。 虽然她知道孟弗渊是公事公办的性格,但会不会因为顾及是她朋友,所以适当溢价了呢? 晃神片刻,她才说:“肯定是觉得你值那个价才开那么高的。” 赵樱扉点头,“那我考虑一下。” 吃完夜宵,赵樱扉便离开了。 陈清雾再度将注意力,放到那套瓷器之上。 她捧在掌上,感慨其脆弱,更感慨其漂洋过海,与她会面的天时与人和。 / 两天后。 晚上七点左右,陈清雾正在修坯,门口脚步声传来。 她几乎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分辨得出那脚步声是属于谁。 抬眼看去,进来的果真是孟弗渊。 他穿一件偏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衫,淡白灯光下,清落如松。 望过来的目光,仍然看似平和,“吃过饭了?” “……嗯。”陈清雾越发不敢与之对视,“你出差结束啦?” “嗯。”孟弗渊点头,“瓷器收到了?” “收到了。” “有破损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陈清雾放下手里的修坯刀,起身洗手,去展架上取那套瓷器。 孟弗渊目光追随她的背影,她穿灰色T恤和牛仔裙,额外多套了一件咖色围裙,头发松松地绾了起来,露出纤细漂亮的脖颈。 五件瓷器,在工作台上一字排开。 陈清雾笑说:“我查了很多资料,还是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孟弗渊说:“出差的时候,去一位朋友家里做客,正好看见橱柜里摆着的这套瓷器。朋友介绍说是他祖母做的。 其祖母名叫庄世英,二十岁随丈夫移居海外。 庄世英一直体弱多病,常年需要服用中药。 孟弗渊拿起其中那只6寸左右的小碗,“这只是用来喝药的。” 中药太苦,庄世英就烧了这只玉色质地的瓷碗。 这么衿贵的碗,盛的自然也就是灵药仙丹。 以此乐观自娱。 后来又陆续烧了其他几只。 有的用来喝热牛奶——洋人的玩意儿,她始终喝不惯,但没办法,都说牛奶营养好。乳白色牛奶盛在青白瓷碗中,那颜色只有琼浆玉露可以形容。 有的用来吃蔬菜沙拉——玻璃的太直白没意趣,圣女果放在半透不透的碗中,才有那种灵境仙葩的意境。 有的用来吃面条——阳春面盛在里面的活色生香,纵使神仙看了也要下凡。 陈清雾听着入迷,“和她当朋友,一定很快乐吧。” “老人家大前年已经仙逝。她只为亲朋好友制瓷,所以业内没有留名。我看到这套瓷器的第一眼就想,你应该会喜欢。” 孟弗渊顿了顿,低头来看她,“你喜欢吗?” 问的是瓷器,可仿佛别有所指。 她从小体弱多病,庄世英女士也是。 怎么可能不能领会,孟弗渊送这一套瓷器的用心。 陈清雾眼睫微颤,那一瞬间繁多的情绪如山崩溃败。 落到最后,竟然是觉得难过。 他怎么可以这么好。
第18章 “……很喜欢。”陈清雾重重点头。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是从一个闷着的罐子里面发出, 那种动容的心情,因为这套瓷器,当然也不单单因为瓷器, “……如果我有生之年能够做出这样一套作品,我会觉得就此收官也没有遗憾了。” “喜欢就好。”孟弗渊轻吁一口气,仿佛连日舟车劳顿的疲惫尽数消解。 “既然是你朋友祖母自用的瓷器, 说服他割爱一定不容易吧。”陈清雾说。 “还好。因为你和老人家的理念一致。这套瓷器他们一直闲置在橱柜里,自从她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 “那好浪费。” “我也是这样劝他。” 陈清雾笑着,声音几分郑重:“我一定会一直延续它们‘被使用的后半生’。” 这样漂亮的器物,到她这样惜物的人手中,也算是一桩归宿。 孟弗渊点了点头,目光轻落在她脸上, “我来的时候你好像在工作,打扰你没有?” “哦……没有没有,在随便做一点东西练手。安姐介绍了她的朋友给我,还在对接需求的阶段, 暂时不会开工。” 孟弗渊往旋转台上看去。 那上面有只还没成型的东西,又似碗, 又似马克杯。 “赵樱扉下午来玩,自己随意捏的。她有时候论文写得不顺,会来我这里玩陶泥解压。” 孟弗渊沉吟:“我能否试一试?” “当然可以!”陈清雾见孟弗渊有几分踌躇,便说,“你可以先去洗个手, 我来准备一下东西。” 孟弗渊走到洗手池前, 挽起衬衫的衣袖,拧开水龙头。 水浇下来时, 他看见自己小指上的尾戒,担心一会儿弄脏,或是影响捏制,犹豫了一瞬,将其摘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岩石台面上。 陈清雾先将庄世英女士的那套瓷器收纳起来。 随后清理木质的工作台和手动旋转台,再拿切割丝,切下了两块大小均等的陶土,最后取来两只塑料盆,接满清水放到一旁。 准备工作大致就绪。 孟弗渊在工作台后的矮凳上坐下,两手摊开着,似在等待“陈老师”的下一步指导。 陈清雾在他对面坐下,拿了一块陶土递给他,“有没有想做的东西?” “杯子。” “那这块大小差不多合适的。”陈清雾自己拿起剩下的那块陶土,在木板上轻摔了一下,“渊哥哥你之前玩过陶艺吗?” “没有。” “纯新手泥条盘筑或者直接用手捏制都可以。泥条盘筑衔接的时候相对麻烦一些。” 孟弗渊拿起那块陶土,依然有些不知如何起头,“直接捏?” “先揉一下泥。这样……” 孟弗渊看向对面,她两手团住陶泥,将其往下朝两侧挤压,随后往前旋动,再往下……如此重复。 “这样叫羊角揉。今天不需要上电动拉坯机,所以稍微揉一下就好……” 孟弗渊试着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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