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雾观察他的动作,“发力点主要在这里,手掌大鱼际的部分。” 孟弗渊点了点头。 大抵学霸自带学什么都极易入门的属性,很快孟弗渊就揉得有模有样了。 陈清雾忍住了没有夸奖,因为上次她夸赵樱扉“好棒上手好快”的时候,被她嫌弃语气像是幼儿园老师哄小孩。 陈清雾指导孟弗渊将陶泥先捏作球形,而后找到中心位置,按压下去。 “这样,边转边捏,把开口捏大,边缘捏薄,往杯子的形状去塑造……” 孟弗渊一边观察她的示范,一边照做。 然而眼睛学会了,手却没有。 那些在她手里无比听话,三两下就捏出了水杯雏形的陶泥,到了他这儿,却野性难驯。 “不用转得太快,慢慢来没关系,捏的时候可以用整个指部发力,不要单用指尖的力量,容易不均匀,到细节调整的时候再多用指尖。” 担心坐在对面的孟弗渊看不清操作细节,陈清雾起身,走到了他身旁,将自己手里的泥坯,拿到他面前去示范。 一股清淡的香气,像是某种白花浸在冰块未消的河水之中。 余光瞥见她捋在耳后的一缕发丝垂落下来,孟弗渊稍稍屏息,绷紧了神情,只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同时跟做。 陈清雾低头观察他的动作,“……差不多是这样,慢慢一步一步把杯壁捏薄捏均匀,如果觉得有点干,可以用海绵沾水滋润一下再捏。” 她启步,重回到对面坐了下来,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孟弗渊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的人,本就存在感强烈,何况窥得他的心意之后。 单单要在他的视线里维持平静,都显得那样费力。 试过了,发现自己终究做不到若无其事。 操作要点基本就这一些,后续端看操作领会。 因此,宽敞明净的工作室里,无人再说话,只有旋转台轻转的声响。 这种寂静更让人心慌。 陈清雾抬头,朝对面看去。 孟弗渊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几分严肃。 然而,他却在她抬头的后一瞬,似有所觉地抬眼。 陈清雾惊得立即垂下目光。 心神稍定,暗自深呼吸数次,陈清雾终于出声:“渊哥哥。” 孟弗渊稍稍抬头,“嗯?” 陈清雾目光更低,“……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弗渊动作一缓,“有。” 陈清雾缓而重地从胸腔里推出了一口气息,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似伴随了细微的嗡鸣,“……是我吗?” 一霎死寂。 有淡淡的难堪浮上来,不是难堪于自己或许是自作多情。 而是难堪于,正是笃信即便自作多情,孟弗渊也不会给自己难堪,所以她才开门见山。 像在利用他的高风亮节一样。 陈清雾无法判断这一瞬的静默,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久得她疑心时间也已跟着凝滞。 “是。” 那声音微沉,却似有种掷地有声的坦荡。 陈清雾眼皮一颤,心脏也跟着失速数秒。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正视孟弗渊。 他两手轻握着那只泥杯,也正注视着她,那表情过分的冷静,使她无法判断,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她只能深呼吸,将这几天已经想好的话,一一说出口:“……我担心是自己多想了,所以想跟你做确认……” “你没有多想,清雾。”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 “我……我没办法意识到了,却假装自己没有意识到。因为,因为……” “我明白了。” “……对不起。”陈清雾快要发不出声音。 孟弗渊低眼,因为意识到自己手指过分用力,将杯沿按出了一个缺口。 他两手松开,沉声说:“不用道歉,清雾。很正常。这没关系。”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 陈清雾喉咙发梗,“对不起……我想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没办法心安理得装聋作哑。我现在……没办法对等地回应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 孟弗渊一时没有作声。 “……并不是因为我还喜欢祁然,而是……我们每次在做新的作品之前,都一定要清理设备,否则上一次残留的杂质就会污染新作品。这个清理的过程无法省略,因为这是对自己,也是对新作品的双重尊重。” 孟弗渊沉缓地呼了一口气,“我理解。” 该表达的都已表达,陈清雾脑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 “抱歉清雾,这种时候让你察觉到,想必你非常困扰。”孟弗渊看着对面像是做错了事而显得局促难安的女孩,“我不能骗你说我能够回到之前的界限,这我做不到。所以……” 孟弗渊微微闭眼,顿了顿,“不用为难,清雾。在你‘清理’完成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 说完,孟弗渊站起身。 他垂眸望着木台上即将完成的杯子,“……这个麻烦你帮忙处理。” 最后,他目光轻轻在她脸上一落,又收了回去,便转身朝洗手台走去。 拧开水龙头,洗干净了满手的泥,目光瞥见岩石台面上的尾戒,伸手拿了过来,缓缓地重新套上小指。 孟弗渊关上水龙头,低声说:“我走了,清雾。” “……嗯。” 那脚步声朝着大门外远去。 陈清雾抬眼看向门口,那身影看似如此冷静,脚步毫无错乱。 下一瞬,背影自门口消失。 隐隐有车解锁的声音。 片刻后,车胎碾过了门前的水泥路面。 所有声音消失,世界归于漫长的寂静。 陈清雾在冷白灯光下坐了许久,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多么的如释重负。 只是觉得难过。 那种难过自己都难说得清楚。 伸手,拿起了对面木台上的半成品。 说是半成品并不贴切。 他捏得很好,几乎已经完成了,杯壁厚薄均匀,只稍有不平整。对于新手而言,几乎是卓越的水准。 突兀在于杯沿处一道小小的豁口。 像是失手按出来的。 / 车驶出园区,一路没停。 直到大桥在望,隐约能看见河面倒映灯火的微光。 孟弗渊踩下刹车。 不愿再往前,因为河边的回忆里已经多了一个陈清雾。 他在前方掉头,往市中心开去。 深夜的大都会,酒吧里永远不缺买醉的人。 从前以为自己能够免俗,因为已经清醒地直面过那种痛苦无数次。 但这一次,或许只有借助酒精才能稍稍消解一二。 他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在喧沸的人声中如一道静默的深渊,无人敢靠近搭讪。 不知喝了多久,冰冷酒液饮下去变成了一种不知其味的麻木,他终于买单离开。 脚步几分虚浮地走到路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该叫个代驾,但他只是打开车窗,身体往后靠去,疲倦地点燃了一支烟,许久没动。 路边摊还未收摊,夜里一串灯火琳琅。 有人蹲在路边卖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看样子像是高年级的小学生或者初中生,大抵是假期出来勤工俭学的。 小姑娘似乎是发现他了,怯怯地打量了一会儿,随即抱着纸箱走了过来,“先生买花吗?” 已是深夜,那些花放了整天,有些蔫了。 孟弗渊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三张纸币,“都给我吧。” 小姑娘高兴极了,但极有原则地只接了一张,“给您放到哪里?” 孟弗渊解锁了后座车门,叫她自己拉开车门放上去。 小姑娘放下纸箱,关上车门,笑容洋溢:“谢谢你!祝您周末愉快!” 小姑娘跑出去两步,孟弗渊出声叫住她。 “怎么了?”小姑娘转身跑回来。 “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孟弗渊抬手,点了点前面,“那里有家花店,想请你帮我买一束花。” 叫一个卖花的人帮忙去别家买花,很是冒犯的请求。 小姑娘却不在意,笑说:“当然可以!您想要什么花?” 几分钟后,小姑娘回来了。 她照旧要去拉后座车门,孟弗渊说:“麻烦帮我放到副驾。” 小姑娘照做。 花放好以后,小姑娘将小票和找零递给他。 孟弗渊只接了小票,“这是给你跑腿的费用。” 小姑娘却笑着摇摇头,将钱塞进他手里,背着手转身蹦跳着离开了。 夏夜潮湿的风,撩起一缕淡青色烟雾,拂向面颊。 孟弗渊闭眼。 风声好像远了,连同整个世界。 但一睁眼,仍在喧嚣的闹市里。 酒精是已然失效,还是根本没起作用,为什么那种痛苦依然清晰,所谓锥心也不过如此。 孟弗渊偏过头,一动不动地看向副驾驶座上的那束花。 紫色小苍兰。 深夜里开得几分倦了,却那么美丽,遥不可及。
第19章 某摄制组要为翟靖堂拍摄九十分钟的纪录片, 取材的其中一站就在东城,翟靖堂去东城某大学做讲座。 得知此事,陈清雾立即联系翟老师, 想做东请他吃顿饭。 翟老师的回复是,饭不吃了,但既然陈清雾的工作室也在东城, 那势必得来工作室拜访拜访。 这性质和被老师当堂抽查作业没什么两样,陈清雾自然严阵以待。 当日,陈清雾先带翟靖堂去参观了文创园的那座柴窑,随即去往自己的工作室。 艺术家们对自己的工作空间要求各不相同,翟靖堂偏好整洁有序。 进门之后,翟靖堂看见干净明亮的环境率先点了点头,说规划得很不错, 很有条理。 陈清雾带着翟靖堂稍作参观。 翟靖堂问:“最近做了些什么作品?” 陈清雾给他看了看最近的习作,还有之前烧制安姐的那组作品时,挑剩下的备选品。 翟靖堂随意挑了那只“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备品,一边细看一边指点改进的空间, “颜色有点浮,不够实。你以前就有这个毛病, 做东西总是指望一次性烧到满意。这只杯子你拿去再复烧一次试试看,保管比现在这个效果更丰富。” 陈清雾连连点头。 说完了缺点,翟靖堂又夸:“不过瑕不掩瑜,做的东西开始有你自己的风格了,很不错。” 翟靖堂一直是这样, 严慈并济。 同行的还有一个一直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的学生, 姓姚,陈清雾他们这些后进的都叫他姚哥。 姚哥说:“清雾你工作室成立要做个海报发朋友圈啊, 不然我们怎么替你宣传。” 陈清雾很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工作室名字还没定——正好翟老师您和姚哥帮我看一看,定哪个比较好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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