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雾将工作台上的一张A4纸拿过来,那上面是她拟定的七八个名字。 翟靖堂的工作室叫靖南堂,“靖”和“堂”来自他的名字,“南”来自他妻子的名字。那时候大家知道了名字的来源,都一副吃足狗粮的表情。 翟靖堂举着纸张细看,沉吟半晌,说道:“最后这个你怎么划了?我倒觉得这个不错。” 姚哥凑拢一看,也点头,“雾里青。不挺好的嘛?既跟你名字贴合,又跟你作品风格意境类似。” 陈清雾也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写下了又划掉,只笑了笑说:“那我再考虑一下。” 参观一圈之后,翟靖堂脚步稍顿,拿起台面上的一只青白釉小碗,“这是谁做的?” 陈清雾看去一眼,“是一位叫庄世英的女士做的。” “庄世英?是业内的吗?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陈清雾便跟翟靖堂介绍了那一组五只瓷碗的渊源。 翟靖堂将五只碗都仔细赏阅了一遍,感叹道,“真是好东西。——大姚,我们的那个策划,是不是最近准备落地了?” “是的。”姚哥忙对陈清雾说道:“最近翟老师和瓷都的几位老师准备联合牵头组织一个展览,性质有点类似发掘遗珠之作。清雾,我觉得这位庄老师的作品,就很适合拿来参展。” 陈清雾顿了一下,“我手里只有这五件作品,会不会不够?” “展览是艺术家专题的形式,五件确实不太够。你能联系到她的后人吗?问问他们那儿还有没有藏品。只要对方有意向参展,后续运输、安保、布展这些事儿,我们都会全权负责。” 陈清雾犹疑了片刻,只说:“我去试试看。” 姚哥点头,“你确定好了跟我联系。” 参观结束后,翟靖堂和姚哥便准备走了,左右不肯答应让清雾请客。 陈清雾知道翟老师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也就不勉强。 临走前,姚哥半开玩笑地嘱咐:“多在群里发言啊清雾。” 陈清雾笑说:“我尽量。” 将翟老师和姚哥送走后,陈清雾回到工作室不久,收到了姚哥推送给她的一份pdf文档,是关于那“拾珠计划”的完整介绍。 陈清雾看完,陷入沉思。 / 八月中,陈清雾奶奶作七十大寿。 陈清雾头一天晚上回南城,第二天上午,起床化妆之后,跟父母去酒店迎宾。 陈遂良年幼家贫,大学毕业放弃了文职工作,下海经商,几度起伏,成立了自己外贸公司,而立之年就在南城立住脚跟。 他小时候受多了亲戚白眼,出人头地以后便很好面子,但凡这种讲究排场的场合,必得不遗余力。 今年是母亲整寿,自然要大肆操办,还得将陈家远近的亲戚朋友都邀请过来。 陈清雾从小不知道参与过多少这种宴席。 也因此很早就清楚了,陈遂良心底里是不怎么满意她这个女儿的。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心思敏感,性格内向,后来高中在南城外国语中学学理科,成绩优异,不管是走自招还是自己参加高考,考个985应当都没问题。偏偏她高二的时候就打定主意报考美院的陶瓷系,一意孤行准备艺考。 一个亲戚眼中“玩泥巴”不务正业的女儿,自然很难为陈遂良的衣锦还乡锦上添花。 宴会厅门口,陈清雾同陈遂良站在一块儿,全程保持微笑,并听陈遂良的命令叫人,这个伯伯,那个婶婶的……一个不认识,也记不住脸,只笑得脸发僵。 脚上的高跟鞋她也穿不惯,站久了小腿肚隐隐作痛。 正准备想个由头离场偷懒,却听廖书曼说:“祁然他们到了。” 陈清雾站定抬眼望去。 孟成庸和祁琳走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孟祁然,最后是孟弗渊。 廖书曼热情招呼道:“给你们专门留了座,靠舞台的那桌。” 祁琳点点头,朝陈清雾看去,笑说:“清雾今天这么漂亮啊!倒是第一次看你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孟弗渊自然早就看见了陈清雾,但没机会细看,只拿了红包去礼金台登记。 听见祁琳这样赞叹,他没忍住,稍稍侧过目光望去。 陈奶奶喜热闹花哨,不爱素淡的颜色,让小辈们一定要穿得喜庆点。 陈清雾今天穿了条绯色暗纹的旗袍,墨蓝绲边立领,乌发雪肤,分外醒目。 祁琳将陈清雾胳膊一搂,对孟祁然说:“祁然你给我和清雾拍张合照。” 孟祁然掏出手机,点开相机。 祁琳笑说:“合照啊,你可别只顾着拍清雾。” 孟祁然顺着她的玩笑笑说:“这都被您发现了。” 照片拍完,祁琳松了手。 陈清雾微笑说:“阿姨你们先进去坐。” 祁琳点头:“一会儿来我这桌坐啊清雾。” 孟弗渊登记完礼金,方转身走过去。 陈遂良同他打了声招呼,笑说:“听说弗渊你公司最近非常忙,端午以后就没回家了,难为你今天还特意来一趟。” 孟弗渊平声说:“陈奶奶大寿,于情于理都该来参加。” 寒暄过后,孟弗渊跟着父母和弟弟,往宴会厅里走去。 经过陈清雾身旁,他脚步稍停,余光看去,她整个人宛如开在祭红瓷中的白梅花,美得叫人心惊。 陈清雾屏了一下呼吸,露出今天已经练就出来的那种模式化的笑容。 她看见孟弗渊以几难察觉的幅度微微颔了颔首。 迎宾终于结束,陈清雾被廖书曼挽着进了宴会厅。 陈家这边有相近的亲朋,陈遂良和廖书曼都坐了这一桌,唯独陈清雾,被祁琳强行拉到了他们那一桌去。 祁琳左手边坐着孟祁然,右手边坐着孟弗渊。 大抵孟祁然真是提前打过了招呼,祁琳没让她跟着孟祁然挨着坐,而是将她拉到了自己右手边。 祁琳笑说:“弗渊你往那边挪一挪,我要清雾挨着我。” 孟弗渊二话不说地起身,往右边挪了一个位置。 陈清雾坐了下来。 坐在祁琳和孟弗渊之间。 桌上有茶壶,孟弗渊提了起来,拿过陈清雾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热茶,仍旧放回她面前。 动作分外自然,没有任何多余意味,仿佛此刻他身旁坐的是另一个相熟的朋友,他也是这样的反应。 陈清雾伸手去接了一下,微笑着轻声说了句“谢谢”。 孟弗渊恪守诺言,自那天以后,真的一次也没有找过她。 仿佛回到了之前,两人只在朋友圈点赞的那种关系。 只是她朋友圈发得少,孟弗渊就发得更少。 若非有个两家的大群,偶尔看见他的回复,她会疑心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蒸发了。 今天兄弟两人都穿了正装,孟祁然身上那套颜色稍浅,衬他年轻的气质,一种冷倨的清贵。 孟弗渊那一身则是深色,有种阴翳寂暗处,静水流深之感。 她总觉得自己宁愿跟孟祁然挨坐在一起,至少不会这样连呼吸都觉得不自在。 祁琳热切地询问陈清雾近况,“工作室生意怎么样呀清雾?最近很忙吧。” “排了三个订单,从早到晚都在捏泥巴,确实有点忙。”陈清雾微笑说。 “这回留几天呀?” “明天就要回去了,约了一个客户会面。” 祁琳笑得几分惆怅,“有时候真不希望你们这些孩子长大,各个漂在外面,多久也不能团聚一次。” 陈清雾笑说:“您可以跟我妈去东城找我玩。” “你说的啊?我下周就去。” “好呀。” 午宴开始之前,还有一番仪式,陈遂良上台致辞,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那致辞都是陈遂良自己写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陈奶奶听得热泪盈眶。 仪式结束,正式开席。 陈遂良携了廖书曼过来敬酒,孟成庸忍不住打趣,却又没像往常一样把话说得直白,“这还不是我最想喝的那顿酒。” 陈遂良笑说:“这我就没办法了,各凭造化。” 敬酒过后,大家开始吃菜。 陈清雾这一桌大家客客气气转桌,平和斯文。 孟成庸隔桌与长子聊天,问他与陆家合作以及研发进展如何。 孟弗渊平声说:“材料这块已经有方向了,还在制备调试阶段。” 孟成庸点头:“不错。” 陈清雾从前就注意到了,孟弗渊与父母,远不如孟祁然与父母那般亲密,大抵因为是长子,总是承担了家长更多的期待。 自然也就活得更加压抑内省。 陈清雾小口吃着菜,转头看了孟弗渊一眼。 略作思考之后,她还是决定算了,不要再拿“拾珠计划”的事去麻烦他。 依照他的性格,他一定会义不容辞,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报他。 正发着呆,忽听有人说:“女士请小心,这边上菜,注意不要烫到。” 陈清雾回神,才发现服务员端了一大碗瑶柱汤,正站在她和祁琳之间。 见服务员侧身困难,陈清雾本能地往另一边偏了偏身体。 挨近的香气,像某种开在微冷黄昏里的花。 孟弗渊垂眸,只是面无表情。 汤碗放下,服务员离开,陈清雾又坐正了身体。 好像这一瞬,只有他的世界,漏失了一拍。 / 午宴结束,各桌陆续离席。 祁琳没沾酒,回去由她开车,孟祁然坐副驾驶。 “祁然,你现在跟清雾到底怎么样了?” “我之前说过了,你们别催她。” “没有!你看我当她的面催过一句吗?不都是私底下问你。”祁琳往副驾看一眼,“刚才陈家几个亲戚还在问呢,什么时候能喝到你跟清雾的喜酒。” 孟祁然语气有些闷,“……你们别管了。” “当我愿意管?你个死脑筋!这么好的姑娘,你再不抓紧,别人可就趁虚而入了。” “雾雾最近忙事业,没那个心情。” “她事业总有忙完的时候吧?还有她同行的朋友,那个文创园一定年轻人多吧,人家近水楼台的……” “您别说了。”孟祁然转头看向窗外,一脸的郁色。 到家,孟弗渊跟父母打过招呼,正准备上楼休息,孟祁然叫住他,“哥,想问你个事。” 孟弗渊一顿。 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神色平静,“什么事。” 孟祁然坐在他对面,神情分外认真,“我准备跟朋友一起开个改装工作室,之前没接触过这方面,想问你跟人合伙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不玩赛车了?”孟弗渊抬眼看他。 “下个月总决赛比完就暂时不玩了,可能也就参加一两场业余赛。想先把事业做起来。”孟祁然神色几分决然,“准备把工作室开到东城去,这样离雾雾近一些,也能多陪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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