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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时，我无意间发现他的QQ签名在凌晨三点十分修改过： “我唯一想要的人，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 双十一，昔日的光棍节早已演化成如今的剁手节。这一天，也是亿咖网“城市笔记”专题版面上线应对期待和质疑的日子。我端着杯速溶咖啡站在主编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远眺脚下的城市中心，只觉踌躇满志，如沐春风。 （四） 我妈妈在离开H城的前一天，终于拨冗出席了老杨在他家里设办的晚餐。前来赴宴的客人，还是那几个。齐刘海儿那张漂亮的俏脸蛋儿，着实令人看上一眼就想入非非，好想对她犯罪——我是祖国妈妈教育出来的好孩子，想打架的时候，摸摸胸前的红领巾就忍住了。 在主食上桌之前，我们的气氛还很像是阖家欢乐，羊年大吉。 丁中浩对海儿颇有戒备的神色，而对左腿残疾的王一君，却有种复杂的关切，常常不经意似的把刚上桌的热菜推到他面前。我含笑看着这一切。在听过了阿宝所说的故事之后，我完全能够理解丁中浩对王一君的种种忍让了，毕竟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只可惜王一君却对此事一无所知，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漠疏离，城府深不见底。 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地把酒言欢了快一个钟头，老杨去厨房端出主食，有米饭、面条和蒸饺，用心良苦。在他原本安排好的计划当中，接下来的时间，他主要会跟我妈妈研究一下我的婚礼。清清嗓子，他依照自己昨晚背好的台词开了口：“她妈，这么多年来五斤的终身大事让你挺操心的，难得小丁这人不错，你看……” 海儿突然站起来，她摸出个U盘插在客厅的电视机上，拿起遥控器笑着说：“这么喜庆的事，没点儿背景音乐怎么行？” 这一瞬时，似乎许多人都同时有了不祥的预感。当电视机被调到播放影片界面时，我的手脚骤然冰凉，老杨不知所措，我妈紧紧盯着屏幕，丁中浩嗖地一下站起来，僵硬的双腿碰倒了椅子，在地板上摔出尖厉的砰的一声惨响。对面的王一君也沉声喊道：“海儿，别闹了！” 然而，谁的阻止都没起作用，影片已经开始播放。 这似乎是个手机抓拍的小视频，像素不高，但已足够清晰。起初画面一直晃动着，只传出音乐声和嘈杂尖细的人声，接着镜头对准了人群中央的一个小舞台，看规模，像是个大酒吧的表演台。舞台上，有一个衣着性感的年轻男孩正手握着麦克风，以一种轻松可爱的重金属风格唱着Darren Hayes的“Creepin' up on you”，声线极有磁性，带着些温柔的鼻音。这是丁中浩的声音，我决不会听错。然而，他的那身打扮却让我不愿相认。长短不一的头发染成苍金色，大量发蜡抓出乱糟糟的非主流发型，上身穿一件机车款小皮衣，纽扣大开，露出赤裸的胸膛，低腰牛仔裤束在结实的人鱼线之下，若不是有根铜扣皮带系着，似乎随时都会滑落。随着节奏感极强的歌声，他不断地摆手、甩头、抚胸、扭胯、向台下抛着媚眼，艳舞动作风骚露骨无比。舞台下拥挤的女客人们吹着口哨，疯狂地尖叫着起哄，在他跪在舞台边缘夸张扭动着臀部的时候，争相往他裤兜里塞进钞票，有的索性直接塞进了他裤子里。间奏时间，他单膝跪在舞台上，深深地弯下腰喝干了一个女客人举起的酒，对方趁机在他脸上响亮地啵了一个，留下枚鲜红的唇印。女人们瞬间又爆发出一阵亢奋的尖叫，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就像她们在一齐使劲儿生孩子。 丁中浩一直仓皇地想去抢遥控器，被我死死拉住。 老杨站起来，想直接去关掉电视机。 我妈面色灰白，却敏感地觉察到老杨的动作，严厉地横了他一眼：“谁也不许关！” “Creepin' up on you”的中文名，通常译作《情不自禁爱上你》。看着丁中浩充满挑逗性的演绎，我觉得那些疯狂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情不自禁爱上他了。看她们玩儿命塞钱的那个架势，你会觉得淘宝秒杀也不过如此。 阿宝还是天真了点。看来，即使已经跟王一君订了婚，齐刘海儿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视频不长，五分多钟就结束了，那个狂野版的丁中浩正在谢幕，还有女客人像疯了一样地往舞台上爬，画面就定格在她暴露无遗的底裤上。海儿拔出U盘，朝我们晃了一晃，笑盈盈地站在电视机旁边，像个正在介绍功能的电视购物模特，满脸得意之色：“像这样的精彩表演，我还有好多。” 丁中浩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眼里露出凶光，我若不拽紧他，他分分钟上去一把掐死海儿。 “爸爸好厉害！爸爸像大明星！”寂静的客厅里，只有小杨康在拼命鼓掌。 我妈的视线终于从电视屏幕上转移过来，即使我无比熟悉她发脾气的样子，也从未见过她这么难看的脸色。她以一种暴风雨发作之前的沉静神态，看向丁中浩，一字一顿地问他：“这是什么？” 丁中浩没回答，他面如死灰，眼神有种无以言状的惊怖和绝望。 “挺帅的，不是吗？”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扶起椅子让丁中浩坐下，然后对我妈说，“妈，咱们还是快吃饭吧，这蒸饺一会儿都凉透了。” 然而，她的狂怒迅速转移到我身上：“吃！吃！吃！你也不看看你找了个什么男朋友！你还有脸吃？！” “要不先吃点米饭？”我依然笑着问，端起她的碗。 “拿开！老娘不吃你家的米饭！”我妈盛怒之下拍开了我的手，我饭碗还没拿稳，失手跌在桌上。她指着我的鼻子，大发雷霆：“我今天在这里给你把话说清楚了，你跟这个小畜生的关系，是断也得断！不断也得断！” 小杨康从没见过这场面，见自己妈妈被“外婆”如此厉声呵斥，他缩在旁边噤若寒蝉。 “不想吃？”我耐心爆棚地笑了笑，抬手一掌拍在她的饭碗上，砰的一声青花瓷碗迸裂成两片，“那就别吃了。” 海儿走过来幸灾乐祸地劝说：“姐姐，不要这样，妈妈也是为你好……” 我一巴掌掴在她白嫩的脸上，留下个血手印子。 刚才我的手掌已被瓷片割破，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海儿的脸被我打疼了，可我手上的伤口也被震得撕裂更大。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痛。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上涌在大脑里，从手掌里哗哗往外流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齐刘海儿，给你脸，你才是我异父异母的妹妹。不给你脸，你就是个心肠歹毒的下三滥货色！把你的嘴闭严实，别给脸不要脸！” 海儿瘪了瘪嘴，像是准备哭了。 我妈马上替她做主，气急败坏地骂我：“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怎么……” “还有你！”我冷冷地截断了她的话，扬起滴血的手，指着她，“你要记住，这儿现在已经不是你家了，你就是个客人。这些年没你，我们一样过得好好的，我照顾我爸，你侍候刘叔叔，大家都拎清楚自己的身份。到底谁给你的勇气，在抛夫弃女十几年后还有胆量来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你有什么立场坐在这儿教训人？我爸脾气好，所以才能任你拿捏，我看起来像是个好脾气的人吗？咱俩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见面我还叫你一声妈，你可别自以为是，瞎逞能，把大家关系搞僵了，以后见面不好看。” “你、你这不孝的东西，就为一个小畜生这么顶撞你妈……”我妈气得嘴唇发抖。 “人活一世，谁没干过几件禽兽不如的事？为贫寒所迫跳个艳舞就是畜生吗？那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糟糠之夫是不是畜生？为了钓个金龟婿就欺辱少年穷是不是畜生？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陷害无辜是不是畜生？为了报复十年前的愚蠢仇恨而处心积虑在别人背后捅刀子是不是畜生？畜生之所以是畜生，就是因为他们禽兽不如！你可以说我不孝，也可以骂我是个禽兽……”我越说声音越高亢，几近断金裂帛之声，这时我已不仅仅是在反驳我妈，而是说给所有人听，“但当我真正成长为禽兽时，我愿幻化成一道圣光，照亮所有迷途的小畜生们！” 一时间，客厅内无人说话。 王一君唇角噙笑，从一个只有我才能看见的角度，静悄悄地竖了下拇指。 我妈瞠目结舌，呆了会儿忽然一转身，恨恨地对老杨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教出的好女儿！” 老杨苦笑着，右手紧紧按压腹部，表情十分痛苦。 “你别逼闺女了……”他刚说出了半句话，突然弓着身子想站起来，可刚站起来就摔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发着抖，眼睛紧闭。 “爸爸！” 我扑过去，把他扶起来，慌乱地喊着：“你怎么了？爸！你哪里不舒服？” 丁中浩见我扶得吃力，立即把老杨接了过去，抱进卧室的床上放好。小杨康早就受了惊吓，这时哇哇大哭起来，屋里边立时乱成一团。王一君冷静地打了120，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至，把老杨抬了上去。 救护车上座位有限，我遣散其他人，吩咐丁中浩把康仔带回家，自己一人跳上车。 呜呜的警笛声中，老杨有些清醒过来，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其实他早些年得的就是胃癌，做了手术之后，身体状况好了一些。他自己查了资料后，决定不去医院做放化疗，而是选择了保守治疗，效果一直还不错。然而今年初复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进了肝脏，情况非常不好，只是怕我担心，才一直瞒着我没有说。今天突然发病昏倒，很像是肝昏迷的前兆症状，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我没几天活头了，在我死之前，我希望你能跟亲人好好相处，你妈、海儿，她们都是你的亲人哪。”老杨老泪纵横，“女儿，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事，现在我求你，别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我泪如泉涌，平静了半天，才涩声说出一个“好”字。 第47章 有爸的孩子像块宝(1) （一） 圣诞节前夕，老杨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幸好他在去世前一直昏迷着，避免再遭受癌痛的苦楚。 遗体火化当天，丁中浩哭成了泪人儿。 用他的话说，活到二十多岁，遇到的所有长辈当中只有老杨对他最好。 与丁中浩截然相反的是，在整个追悼会过程中，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多亏了那些亲戚们专业且浮夸的哭丧，整个殡仪馆快被爹死娘改嫁的号啕声掀翻了。我想，大概是他在昏迷中的时候，我已经把眼泪都哭干了吧。晚上回到家，我将老杨的大遗像摆在柜子顶上，照片中的他，还是望着我笑眯眯的，永远都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 老杨名翔植，出生在居士世家，“翔植”二字乃满月时雁荡山寺院中一位住持给他取的名字。他这一生礼佛信善，从不发怒。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得空他便会抄写《金刚经》，钢笔字迹刚劲隽逸，一直惹得我很艳羡，却被母亲骂过许多回：“写！写！写！成天写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抄一本《金刚经》，佛祖能发你一毛钱奖金吗？你就跟这玩意儿一样，一文不值！”也许是自幼诵读佛经的缘故，老杨的性情和蔼得甚至有几分软弱，被我母亲训斥时，只是沉默，很少争辩。慢慢地，他抄写的经书越来越少，离婚以后，更是为了我们父女俩的生计而疲于奔波，几乎没再动过笔了。这些年来，我时常由于母亲带给我糟糕的童年体验而愤懑，可老杨陷入肝昏迷之前却仍在叮嘱我跟母亲和解，他对这个抛弃自己的前妻，真的毫无一丝怨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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