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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开始缝针的时候，陈平戈不敢看了，移开眼睛看地上，看了一会，又盯着医生看。 医生是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男医生，大概受不了她直愣愣的目光，停下来： “我的手艺其实比我的脸有看头，你要不要检阅下我这紧密有序的针脚？” 陈平戈只得别开脸，握着谌颐没受伤的手的三根手指。 帮谌颐缝针的医生，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看谌颐跟陈平戈都穿着校服，本来对一切打架斗殴进来的学生都怀有偏见，尤其看这一对，还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早恋。 陈平戈于是把谌颐的手放开了，低眉顺眼地主动去给医生的杯子添水。 “饮水机没水了，要去大厅打。”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走出诊室，路过骨科医生的诊室，陈黎正龇牙咧嘴地让医生在身上按着，看到陈平戈，兜头就骂： “死没良心的！老子都骨折了也不知道过来看一下！” 陈平戈只得灰头土脸地，也给陈黎倒了一杯水。 凌晨三点钟，除了脑震荡，需要躺着静养的，还能走路的一行人，歪歪咧咧地从医院出来。 在毕南方的提议下，直奔附近美食街，吃大排档。 美食街上硕果仅存的几家大排档，本来要收摊了，桌子都收进屋了，突然迎来了一波穿着校服的学生，于是又开始开心地张罗了起来。 一帮人刚到大排档不久，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学校里的同学，从初中部到高中部都有人来，男生女生都有，大家都是偷偷半夜从家里跑出来了，聚集到这里来庆祝。 陈平戈听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在她面前晃，搬着塑料凳，热火朝天地交流信息： “就一直守着贴吧看现场直播了，激动得睡不着！” “得知我们学校赢了，全校的各个班群都炸了。” “我们一晚都没睡！” “我们从学校宿舍翻墙出来了，男生宿舍楼现在都在鬼哭狼叫的！宿管老师都惊动了！” “本来没几个人知道今晚打架的事情，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会不会被叫家长？” “这下扬眉吐气了！” “不止我们学校，整个片区的中学的人都哭了好嘛，这几年被邓武修理跟勒索过的人还少吗？” “我们学校的 BBS 又挂了！外校流量疯狂涌入，现在大家都在猛发帖祝贺。” “牛掰，我本来也想去，可惜被我妈按住了……” 陈平戈突然被谁从身后抱住了，一回头，杨洙、李识好跟班里的大部分女生都来了。 “好样的，我就说你会没事的！” 李识好的情绪非常亢奋，一个大巴掌拍过来差点把陈平戈拍到地上。 然后她发现谌颐的手臂缠着白纱，立刻冒着星星眼，上去嘘寒问暖。 整条街，熙熙攘攘都是学生，大家不约而同，都穿了印着学校校名的校服出来了。 长街上所有店家的椅子桌子，都搬了出来，拼成了长长的一条，占据了半条街。 由毕南方请客，啤酒、烧烤、各式炒面炒粉炒饭夜宵……热腾腾的食物飞快地端出来，摆满了每张桌子。 后面还陆续有很多人来，晚到的人没有桌子坐了，就站着，或蹲在街边。 笑着，打闹着，大声聊天，欢呼，雀跃，最后居然一起大声唱起了校歌。 起初只是一小片的人在唱，很快连成了一片，连校庆跟学校运动会都没有这么气氛热烈。
第42章 042 吃着吃着，不知是谁提议要举杯，于是所有人，举起了一次性塑料杯，啤酒可乐跟雪碧橙汁，在半空撞击。 “祝打架成功！” “梅山最牛！” 最后又有人喊了一声，“敬爱情！” 所有人都笑了，笑声随着空气，飘出去老远。 “都怪我们学校太弱了，总是被其他学校的坏学生，当作欺负的对象。” 李识好对陈平戈说，“所以能扬眉吐气，大家才这么兴奋。” 陈黎一只手上打着石膏，还能拿着筷子，跟桌上的其他朋友抢东西吃，他的身边坐着陈平戈，陈平戈隔壁是谌颐。 陈黎之前，对谌颐不太喜欢，但经过今晚之后，出于一起打过架的惺惺相惜，对谌颐态度没那么差了，虽然还是不太搭理，但是至少刚才，愿意主动跟谌颐碰杯了。 吃饭吃到中间，另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伤员，蹦着拿着橙汁过来跟陈黎碰杯。 回味刚刚战场上的英勇瞬间，两个人你一样我一语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商业互吹模式。 陈平戈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了伤员。 她站着，喝了一口水。 身侧的谌颐拉了一下她的手，应该是想把他的椅子给她。 但陈平戈现在大脑，处于激烈情绪后的浑浑噩噩，现在又熬到三四点，精神已经乏了，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的，谌颐一拉，她就顺势坐到了他大腿上，像两个人私底下相处那样。 谌颐动作一顿，但他的性子，向来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自然地用缝针的手，随意地抱着她的腰。 另一手，拿着筷子，在挑三丝炒米粉里的豆芽——这道菜里陈平戈最喜欢的部分，有一下没一下地喂她。 陈平戈吃了几根豆芽，突然发现陈黎，正不悦地看着她，同桌吃饭的其他人，也面色怪异。 陈平戈大脑卡顿了一会，和投射在她身上的眼睛，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才发现她，几乎是依偎在谌颐的怀里。 杨洙默默指了指旁边桌子，打开了手机摄像头的同学，给她竖起了佩服的大拇指。 陈平戈一哆嗦，赶紧站起来。 李识好一边筷子飞快抢东西吃，居然还能眼观四路，往后一捞不知怎么的，就能从身后捞出一只凳子，放到陈平戈屁股下，按着她坐下。 她幽幽地把头凑过来： “刚才我有冲动给你递烟来着，你们刚才那姿势，如果你再夹着一支烟，就是电影里帮派大佬，给他的女人点烟的镜头。” 陈平戈坐不下去了，“……我去买杯豆浆！” 她火烧屁股一样，逃窜出了现场。 当然没有买到豆浆。 招牌起着“金牌夜豆浆”名字的豆浆铺，最晚也就开到夜间 10 点。 豆浆铺前面，陈平戈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这条街在聚餐的街道的后面，整条街都是服饰店，夹杂着一两家卖奶茶卖椰子卖豆浆的店铺，店铺都关门了。 跟饮食街人声鼎沸的场面，对比起来恍若隔世。 谌颐稍后跟了过来。 “对不起。” 谌颐站在她面前，长长的影子覆盖着她，陈平戈第一句就是道歉。 陈平戈苦笑着说， “我真没想到你会打架。” “这事不一定要这么解决，”谌颐说，“但我就想这么解决。” 谌颐蹲下，跟她视线对齐，也不说话，就微笑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着看着，被他的笑意感染，萎靡下垂的嘴角，也不由得往上扬。 ”你是……” 他起了个话头，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大概不太擅长这么直抒胸臆地表达某件事。 “你是，”他停了一下，又说，“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你。” 他说“最可爱”的时候，她低下头，茫然地用一只手背，抵了下眼睛，感觉眼睛有湿润的液体，粘湿了肌肤。 “我很少这么生气。”他说。 陈平戈微笑地看着他，“打架了回家会被批评吗？” “奶奶会觉得很好玩，至于我父亲……估计会被他记一账，会跪祠堂。” “跪祠堂？国外也有祠堂吗？” “嗯，我家祖屋里有，”谌颐笑，“说是祖屋，其实也不过是住了四五代人而已。里面有一间很大的屋子，放满了列祖列宗的排位。谁做错了事情，就要去罚跪。” 陈平戈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了，“我一直以为你家几代人生活在国外，已经完全西化了。” “也没有，家族里对一些传统格外的顽固。” “举个例子？” 谌颐有点被问住了，略一思索，“比较典型的事情是，我母亲由于中文说得不太好，当时跟我父亲结婚时，曾受到了家里的反对。” 谌颐有些无奈地说：“我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男人跟女人，是用两种不同的语言对话的。” “啊……”陈平戈有些得意，顺口说，“那没问题，我普通话说的挺好的。” 谌颐含笑点点头，“你没问题的。” 陈平戈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是那个……” 她解释了半天，发现怎么也解释不了，有点颓然地垂下手，“我发现我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谌颐：“这有什么关系。” 陈平戈扯开一个笑容： “我不是那个’世界上最可爱的’，我是一个累赘。虽然这么想不应该，但我还是会觉得，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小学的时候受到欺负回家，爸妈第一句，就问我说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同学之中，偏偏是我收到了欺负。” “后来很多年我一直在想，对啊，为什么是我，是不是哪一个时刻说错了话，是不是因为那天穿了脏衣服上学，是不是……我本身就是一个很讨厌的人。今晚的事情，是不是可以避免，是不是你其实不应该受伤？” 谌颐耐心地听完，“这不是你的错，任何理由，不应该是拿来欺凌他人的借口。错的是他们。” 他评价完，单刀直入地说，“你对我有愧疚。” “我走过来，你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我在想为什么，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谢谢，对不起。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总是这样道谢完又道歉，”谌颐说，“我觉得一定是我们还不够熟的关系。你第一次做别人的女朋友，而我第一次做你的男朋友，一开始总是要显得生分些。” “我希望，能快点跟你变熟起来，希望你能对我撒娇撒泼。快不了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慢慢地等到你不怕麻烦我的时候。” 谌颐叹息，身体前倾，额头轻贴着陈平戈的额头，离得太近，气息交缠，“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对我肆无忌惮。” “就算是现在，不擅长这件事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等到你习惯的那天。” 很多很多年以后，在与他分手，独自度过了很多年以后，陈平戈依旧能够记得： 整条街铁皮屋顶卷闸门的店铺，在午夜后的样子。 路灯灯光的亮度，与地上的明暗面，豆浆铺面前，随意折叠收起来的老旧的绿皮桌椅，隔着一条街传来的模糊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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