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这么快跟我结婚。” 孟恪倒不避讳,“因为你是曾现棠。” 她不看他了,低头又问:“跟她订婚呢?” “因为她是辛夕霖。” 他总是有问必答。 木柴在沉默中哔啵。 良久。 “我们回去吧,太晚了。”李羡撑手起身。 孟恪翻过最后一页,the end,将书合起来,搁到一旁,他抬眼,凝神看着她,火苗跳跃的红光在脸上攒动。 “我的腿不方便。” 她抿唇,“我扶你。” 他的膝盖似乎有问题,之前留意过,今天下马车时她才确定,不过之前没听说过这件事。他不大想提,她不问。 回去的路上,一间一间的房门,形制大差不差。 走到今晚居住的这间的对面,李羡脚步稍缓。 房门打开,光线倾泻,吱呀,关闭,短暂瞬间里映亮了对面房间房门上小小的金属铭牌,嵌刻花体字母:Cynthia XXL。 水池里的水已经冷下来了,李羡按下下水器,用手搅动着放走半池,打开热水开关。 她捏着两角将毛巾整条慢慢浸下去,再扯起来时吸饱水,小心地拿出来折叠。 孟恪在换衣服,与平时无异,只有需要坐下时动作缓慢,大腿细微地颤抖。 她等他坐下了,捧着叠好的毛巾走过去,弯腰将毛巾覆到他左腿膝盖,整理边缘,像他曾经为她做过的那样。 她又去给他找了个毛毯,盖住下半身,“先这样坐一会儿吧。” “嗯。你先去睡。” 李羡回床边换了身睡袍,翻行李箱,这次带来的小说大多读完了。 箱子角落两本旧书,书脊轻微磨损,她停顿片刻,将怀里的衣服盖了回去。 窗外似乎仍下雪。 李羡跪坐床沿,挨着窗框,看得清楚些。 远处来是路过的雪杉林,树木极高,站在底下有种身为蜉蝣的眩晕感。 她穿了件鹅黄色棉质长睡袍,不经意间在漫无边际的冬天里成了唯一一抹亮色,额头抵着玻璃窗,哈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化成白雾,指尖抵着滑来滑去,不知留下什么图案,仿佛不满意,擦掉,重新哈气。 孟恪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将视线落过去,一直没有挪开。 额头冰得发木,李羡撑手起身,余光注意到来自另一角的目光。 她反手擦掉玻璃上乱七八糟的图案,脚尖探到拖鞋,趿上,走过去,“不热了吧。我去换一个。” “嗯。”孟恪阖眼靠回椅背,整个人格外懒怠。 他今晚好像一直这样,但刚才坐在壁炉前,火光融融,她没注意。 李羡走过去,先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试探他的。 很烫。 “你发烧了。”她皱眉。 孟恪依旧只是嗯了一声。 她拿着毛巾,原地愣了会儿,转身准备走开。 脚步声轻响,孟恪说:“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李羡于是停顿脚步,转身走向洗手间。 她拿了第二条热毛巾出来,问他要不要回床上躺下休息,他拒绝。她只将毛巾覆在他膝头,自己回到床边,又打开行李箱,折回去。 “上次在巴黎的书店看到的。”她将两本厚重的书放到他手边。 深棕色皮纹纸书暗纹模糊,烫金字体隐隐折光,一本是The Last Gift*,另一本是Death and the King's Horseman*。 孟恪抬眼,“谢谢。” - 夜深,房间关掉顶灯,只剩一盏落地灯。 李羡侧身躺在床上,看向光源。 孟恪在看书。 他很安静,一贯的沉稳淡定。不过平时太过四平八稳、意气风发,今天显露出一丝虚弱颓唐。 这张脸第一眼看上去冷峻,轮廓分明,五官并非精工细琢,然而很有风神。 李羡忽然想起刚开始见面的一些事。 她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说不上鸿运当头,却也平坦顺利,直到去年夏天爸爸在工地出事,家里一朝陷入泥潭。 命运的齿轮没有停止转动。曾家人找到她,叫她回去认祖归宗,紧接着就是一轮又一轮的相亲。 她在处事上做不到圆融练达,被安排谁都答应见面,吃饭,约会几次。因为李传雄还在ICU躺着,每一秒钟都面临巨额医药费。这笔钱是曾家付的。 她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有钱人。 比如见面就叫她放弃事业准备回家相夫教子的。 比如吃饭两小时,大侃特侃自己精彩人生一小时五十九分钟的。 再比如见面不久后就有‘正牌女友’给她下马威的。 李羡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哪怕是阔别二十多年的亲人。她做好联姻的准备,在做选择时却犹犹豫豫,心底有个声音不愿将婚姻变成木偶的提线。 父亲曾达礼此前在家族中位置不算核心,对待她展示出十分亲切的感情,遇到这种人一并替她回绝。 但她不知道他和自己能坚持多久。 非常偶然、机缘巧合的机会,相亲对象成了孟恪。 因为圈子里一些隐秘的只言片语,她对这人初始印象很不好。
第23章 第一次约会, 李羡因各种事情迟到半小时,显得很没礼貌,孟恪倒绅士地替她解围。 此后他一再打破她的初始印象。 比如每次见面他都显得绅士合宜, 不会在任何地方让她为难。 比如私下帮李传雄转院,联系院长动手术。 再比如他亲自去探望李传雄时, 进出时随手帮刘红霞撩开门帘。 当然,婚后相处时间长了, 李羡对他又是另一番新的认知。 但人性本就是个复杂的课题。于他如此,于她也如此——她刚才看着这样的他,竟然隐约有种心疼的感觉——一贯四平八稳、气场广阔的人, 原来也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 房间四方, 两人各据一角。 孟恪似乎掀开毯子动了动。 “要睡觉吗?”她撑手起身。 孟恪手臂支在扶手上, 指背拄着眉心,淡声:“你睡你的。” 她看向他手里摊开的书, “那我把灯打开。” “不用。”他说,又问她在想什么。 “我......”李羡沉思片刻,坦白:“我在想你。” 孟恪抬眼看她。 “......我对你的了解不算多。”她思虑很重,又释然地轻轻笑了一下:“可人本就是单独的个体。” 孟恪垂眸,眼神隐在暗处,意味不明。 冬夜漫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李羡看向窗外,院子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深蓝色模糊的旷野冷寂, 只有这一处小蓝房子,显得十分牢固、温暖。 这夜风雪琳琅, 孟恪因膝盖疼痛难以入睡,李羡也因即将返程而失眠。 她索性给他念书, 声音低低的,和着窗外落雪沙沙的声音。 买书时售书员告诉她这是个流散群体寻找身份认同的故事。 拉美作家写作时通常避不开少数族裔问题和身份政治。 书中很多单词,是她早就忘记了的,或者根本不认识的,磕磕绊绊拼读,故事在脑海中留下模糊的影子。 此夜风雪琳琅。 关于慕尼黑的所有记忆,都被留在这个冬夜。 不知是否巧合,从德国返程这天晚上,李羡收到电视台的消息,沟通后决定下周一入职。 清晨起了个大早,去楼下爬坡五分钟,她现在已经习惯这种早起运动的生活。 健身房旁的有了她专属的小更衣室和专用水杯。 从更衣室出来,正巧碰见孟恪,意识到他注意到自己的衣着打扮,李羡说:“我今天去入职。” 孟恪颔首,“祝你顺利。” 早餐结束后,陈平过来问最近有没有想要添置的东西,这话大多是问李羡的,孟恪生活规律,大部分事情都有人安排妥帖。 李羡先是说没有,忽然想起什么,说有一个栗子塔很好吃,朋友说国内也有这家店。 她翻开相册,给陈平看自己拍下的包装。 陈平说:“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我去商场看一看。” “谢谢陈姐,那我去上班了。”李羡笑,弯腰换鞋,拎起包匆匆走了。 入职第一天,李羡被前辈带到自己的栏目组,介绍给各位新同事。 她是新人,没有被安排什么实质性的任务,一天就这么过去。 六点钟,连城入夜,华灯初上。 沈夏难得不加班,将李羡掳走一起吃饭。 “走吧,吃顿好的,庆祝再次成为打工人的第一天。” 沈夏选了家星级酒店里的火锅店,扬言狠狠宰李羡一顿。 李羡看向酒店门牌石上的名字,眨一眨眼睛。 服务生将锅底和配菜端上来,淡淡的白雾升腾,带来有滋有味烟火气。 “怎么样今天。”沈夏端盘子,用筷子将鸭血拨进辣锅。 李羡也拿筷子将脑花送进身前番茄锅,“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沈夏看她一眼,“说人话。” 李羡吐了吐舌头。 两人默契交换手里剩下一半的食材。 李羡说:“虽然报社建在居民小区,电视台有自己的大厦,但是办公环境其实差不多。工位啊,窗边的绿植啊,洗手间啊,工作内容也差不多。我今天恍惚以为自己没辞职。” “你在哪个频道?” “生活频道。现在主要负责《民生·问政》节目。” 沈夏揶揄:“我们李记者还是一线新闻民工。你说这是不是跟那个,门前扫大街的大爷,其实有几十栋楼出租,一个意思。” 李羡佯装打她,“别笑我。” “这节目我听说过,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杂事特别多,因为处理的都是一些芝麻大点的事。”沈夏说。 锅底咕嘟咕嘟,活色生香。 李羡用手机搜索这档节目,一点点往下翻,“挡路的石墩子剐蹭三辆车,被香蕉皮绊倒的环卫工大姐......这芝麻好具体。” 沈夏咯咯娇笑,“但是你不是台聘嘛,这些频道中间业务有交叉,你慢慢来,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节目。” 未来会更好吗,还是更坏。 李羡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沈夏站起身,俯身越过桌子轻拍她的肩膀,“对我来说,新闻理想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对你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啦。” 李羡捧脸看着她,咧嘴笑了,又抿起嘴巴,情绪柔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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