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推开沉重的殿门,动静在室内响起来几道回声。 拖长——又沉寂下去—— 殿外的雪很大,四周都铺了厚厚一层雪霜,压得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样。 徐时瓒赤着脚,踩进雪地,步子很慢,沉甸甸的。 他一双眼沉静而死寂,仿佛一滩死水,投再多石子都不会有动静。 半晌,徐时瓒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他点点头,慢半拍地蹲下,一双漂亮的手埋进雪地里。 举起。 复而几次。 手掌带出来的雪全都化成了冰水,水珠顺着手指每一寸肌肤和关节,冲刷掉上面覆了一层又一层的肮脏粘腻的血,只留下冰凉的温度和通红的肌肤。 徐时瓒终于放心了,他很淡地弯了下嘴角。 十二岁的徐时瓒还没有那么八面玲珑,也不知道虚情假意的笑可以解决世界上八成的问题,因此这个笑显得十分不熟练和僵硬。 作为一缕虚魂,明明是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体会不到所有的触觉。 辛晚却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他一起,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天。 所有事情终于解决,徐时瓒撑着身子,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漫天的飞雪里。 自此不久,世人发现魔族上任魔王一脉均毙于魔殿内。同年,凌招宗掌门座下多了个天资聪颖的首徒,一剑惊洲,叫人艳羡。 * 四周的景象须臾之间好似又成了一片迷蒙的雾,叫人抓不住也离不开,只能徒劳地在雾里绕圈圈。 辛晚追着徐时瓒走了几步,无果,四周绵密的雾气将她团团围住,不得片刻喘息。 她只好一只手挡在身前,另一只手试图挥散周遭的迷雾。 在一片迷迭不见的景象中,她恍然看到青年时期的徐时瓒,面容褪去了几分少年意气,眉目温柔,伸手轻轻摘下一串糖葫芦,然后偏头,朝她不经意笑了一下。 下一瞬,糖葫芦被递出去。 辛晚的心没由来地跳了几下,想跟着伸手,接过他掌心的糖葫芦,迷雾却散得突然,所有景象褪了干干净净,她仍站在漩涡四周,举步维艰。 “欲晚”剑在她身侧铮鸣,方将她的思绪拽回来。 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 伤口处的血汩汩涌出,实在叫徐时瓒头疼。 衣服脏了,说明出去不能第一时间见辛晚了。 起码得重新换一身衣服。 可事实上,出不出得去另说,辛晚愿不愿意让他再见也另说。 徐时瓒拉了下嘴角,发现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于是只好垂着眼睫,静静地感受鲜血和生命的流逝。 命盘中央其实是一片虚无,抬头望去,顶上其实有很多细长的丝线,每一根,都代表不同的人的生命轨迹。 想在里面找出一根无异于大海捞针。 何况事由天定,擅自改变他人命运轨迹,可是要遭天谴,入地狱的。 只可惜徐时瓒不信天,也不怕地狱,仅剩一点全都皈依了辛晚。 他撑着伤口,无力地靠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一角,没由来地又想起来刚刚看到的很多事。 大海捞针虽说不易,可是只要有心,总还是能成的。顺着一根又一根的命线,徐时瓒终于还是找到了辛晚的那根。 她温暖而热烈,像冬日里的太阳,连同她的那根命线仿佛都比别人的银光都亮几分。 徐时瓒经了数十次的轮回,往前的每一年,没有哪一辈子见辛晚众叛亲离,被宗门视为眼中钉。而这辈子她的不幸原来全是因为自己。 数十道轮回里,徐时瓒孑孓一身,瑀瑀独行,无人伴风雪,做了不少恶事,也难怪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 这辈子多了一个辛晚,反而让她的命盘和自己的紧密地系在了一起。 也大抵是凌招宗那群自诩名门正派用什么秘法看了命盘,恨不得连同辛晚也斩草除根。 徐时瓒会一同因此憎恶起自己,大抵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会让辛晚遭受本不应该她承受的一切,让她受到众叛亲离的苦楚。 可不可否认,他的心里同时生了点隐秘的欣喜,因为辛晚和他的命盘绑在一起,仿佛有根密不可分的细线,将两人栓在了一起,叫他有种他们本身就是天生注定而又不可分离的错觉。 伤口的血彻底止不住了,脑子也晕沉起来,徐时瓒仿佛能走马观花地看完自己前面数十次轮回的所经所历。 连同他所遭受的一切,所有痛楚加倍返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要将灵魂和□□都撕碎成一片片才肯罢休。 好在将辛晚的命盘改回来了。 他想,这时候倒很痛快地承认了颉庞对他所有的评价。 自私、多疑、偏执、神经…… 他不愿意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只要窥探命盘的秘法还在,辛晚就永远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徐时瓒只能活到二十五岁,但他却贪婪地希望辛晚在他不在的数百年里可以一生平安顺遂。 手指轻微屈了一下,关节摩擦到地面生疼。 命盘被人强行更改,整个盘内都在发出剧烈变化,迷雾丛生,四周景象一霎那变了许多次,叫人上一刻仿佛还是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下一瞬就落入腊月寒冬之中。 雪一片片下,要将徐时瓒的头发都染成白茫茫一片。 心脏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徐时瓒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不知道师姐今天喝药了么?有没有爱上他。 久久没有回复,整个世界静谧得好像要将他一个人落下,徐时瓒于是盖棺定论。 “那就是会喜欢我。” “神经病。” 忽然而来的声音叫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跳了一下,仿佛身体所有的血脉和肺腑都活了过来,开始产生源源不断的热量。 眼睫下面还覆了一片雪花,他猝不及防地抬眼,叫那片雪花晃晃荡荡,如约落下,碎成几瓣。 辛晚于是就在几瓣雪花里朝他跑过来。 她好像气得眼眶都红了,说话时的声音还在发着颤,连“神经病”喊的都十分底气不足。 徐时瓒艰难地弯了下嘴角。 可惜乖顺没有换来辛晚的温柔。 她恶狠狠地瞪人,说话恶声恶气:“现在知道疼了吧?” 动作却很轻,覆盖在他伤口上的手都不敢用力,仿佛徐时瓒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一样,轻微的颤抖都能让他碎得彻底。 徐时瓒想和她说没事的,只是被命盘反噬的伤,其实只是看起来恐怖,只要出去了就没事的。 可是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伤口更是连呼吸都会传来轻微的叫人战粟的痛。 湿润的水落在手背,顺着上面青蓝色的血管青筋滑落,快得仿佛只是徐时瓒一场错觉。 他竭力压制住自己的跳得飞快的心和那点说不清的,压在酸涩下的欣喜。 轻声问。 “师姐是在为了我哭么?” 辛晚抬头,眼眶被泪糊得严实,眼尾发着红,表情恶狠狠,如果除却欲坠不坠的泪,确实是十分成功的威慑。 可是她这副模样,除了叫徐时瓒感受到来自心脏仿佛被针密密麻麻扎的酸痛感之外,半分被威慑的感觉也无——实在是一个很不成功的表情。 徐时瓒于是耷拉下了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是一个亲昵地贴近,然后动作很轻地慢慢地凑上了她的眼尾。 尝到了想象之中的酸涩。 像是辛晚假死后他做的无数场大梦醒来后,眼睛滴落下来,被嘴唇尝到的味道。
第71章 眼泪 房内的药味浓郁得扑辛晚一鼻子, 叫她忍不住皱鼻子。 “你也歇一会吧。”颉庞靠着门,看六五捧着药碗,亦步亦趋又小心谨慎地递过去给辛晚, 补上一句:“把他带出命盘也辛苦了。” 确实辛苦。 徐时瓒腹部的伤口豁大一个,其他地方也有多道口子, 看起来就格外可怖, 辛晚生怕把人弄疼了, 小心翼翼的,每一步走得都很谨慎。 加上命盘内的漩涡众多, 稍有不慎就会被尖锐的雾气所伤, 等到将人连拖带拽出来, 已经大汗涔涔。 她两眼一花, 隐隐约约只能看到站在前面的颉庞和六五,一句“救……”还卡在喉咙里,就头重脚轻地晕了过去。 徐时瓒的伤显然要比她重多了,伤口发炎, 他昏昏沉沉地烧了几日,身子滚烫,辛晚倒是难得见他身上那么热的时候,像一点就着的暖炉。 辛晚眼睛示意了下, 自己的半只手被徐时瓒拽着, 用了十足的力气, 攥得他关节发白,任凭辛晚怎么拽也难以抽出。 药放在一旁已经降了些温度,不再冒着热气, 辛晚感受了下温度,觉得可以让人喝下去了, 结果目光一抬,视线碰到徐时瓒发着颤的眼睫。 果然,下一瞬,他掀开眼皮,露出了底下一双剔透的眼珠。 辛晚的心窒了一下,呼了口气,垂下眼睑假装给汤药搅拌,其实是因为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先开口。 徐时瓒不用等她主动开口,因为他要比辛晚更惶然。 刚醒来的缘故,他的声音还有些沉有些哑,像是大梦初醒后有情人附耳呢喃,可想了半天没明白要说什么,最后只能开口:“……今天天气很好。” “哪里好了。”辛晚拆他台:“下雪了。” 徐时瓒其实不在乎天气好不好,辛晚能够回话就足够他高兴了,于是很乖顺地点头:“确实不太好。” 辛晚:…… 她实在很担心他脑子烧坏了。 “手松开。”辛晚抬起两个人勾在一起的手,晃了下。 徐时瓒发起烧来很像三岁孩童,遇到不想听的话就假装没听到,他将被子拉高,罩住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人,很无辜的模样。 颉庞大呼神迹,担心自己看到了太多被杀人灭口,忙不迭揪着六五的后领,拉着人一起走了。 辛晚感受到掌心有点粘腻,于是知道徐时瓒也不是像表面那样稳操胜券,他也害怕辛晚的挣脱。 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她手指点点碗沿:“不松的话你就只能自己喝了。” 啊。 犹豫不过半瞬,覆在她上面的手终于拉开了。 徐时瓒拉下被子,靠着坐起来,目光黏在辛晚身上,跟随着她的动作缓慢移动。 说是这样说,辛晚还是让他自己喝了,徐时瓒不情不愿,辛晚态度强硬,任他怎么装可怜也没用,于是只好自己喝了下去。 有的人生病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 辛晚拨着妆台上珠子,徐时瓒跟小尾巴似的,下床后跟着坐在她旁边,手指拨弄妆奁,确定那根鸢尾的簪子还在里面才放下心来。 辛晚已经决定和人开诚布公,然而徐时瓒现在反应慢半拍,反倒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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